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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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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交情夠,我才不要。」王本齡那張臉仍看不出屬於那種路道。 「這,我就不懂了,咱們是兩代老交情,你又不是沒有現金,聽說又準備起房子。其實啊,收房租,能賺幾個錢,咱們要是外人,我不會把話說得這麼深。怎麼樣?說句乾脆的,嗯!」 「謝謝。」王本齡好乾脆:「我不要!」 少麟略微一怔,立即又笑起來,笑了一陣子站起身:「老太太,真對不起啊,本來想陪你老人家多聊聊,」他也有看表的習慣:「我還同鈴木次郎、席爾德林、伊格拉地、諾瓦特魯斯基約好了去皇家跳舞。」 「是啊,」少婦又看腕表:「不管是日本人還是白俄,他們最守時,是得走了。」 兩人說完了,臨出門來,少婦特別回過頭來:「老太太,那天您老人家要去看姑奶奶,打個電話來,我著汽車夫開車送您去。」 「謝謝。」老太太下了炕,只送到佛堂。 這對夫妻走了,在暖暖的屋子裡,留有刺鼻的香水氣味。 屋內又沉入靜寂,停了許久,王本齡才慢吞吞的說:「這家人完了。」 「——」老太太又開始呼嚕呼嚕吸水煙:「本齡,幾點鐘?」 「該睡了。」王本齡說。 當王本元和拴柱子離開後院的時候,看見除了佛堂那盞小紅燈和老太太房中有燈光外,全院黑漆漆的,都已經入睡鄉。 王本元和拴柱子攤開被子睡下,炕燒得太熱了,拴柱子有點不習慣,不住的翻身。 「怎麼啦?」王本元問。 「炕太熱。」 「我第一回來關東的時候,也睡不慣這末熱的炕,感到皮都被燒焦了,睡久了,不熱還不過癮呢。」 「在老家我都睡床。」 「這裡外國鬼子才睡床,人家房子中有暖氣。」 「剛才來的是啥人?」 「也是同鄉,原先他爹就是一頭一頭奶牛慢慢發家的。」 「城裡也會發財?」拴柱子問。 「拴柱子你是不是想留下來?」王本元問:「你要有意我就和本齡說。」 「不!」拴柱子聲調很堅決:「我還是去鄉下翻弄泥巴!」 §第二章 一 雖然是三等車廂,卻有著隔間,每間兩排硬木板椅子。木料都是上等杉木,漆成白色,仍然看得出裂縫和刀斧痕跡,顯得粗糙拙笨,可能是由中東路上淘汰下來的陳舊車廂。 這是列從長春開往白城子的火車,在長春上車的人並不太多,經過萬寶山又下去了五六位,拴柱子看了看車廂中,乘客越來越少了。雖然車廂中乘客並不相識,內心中卻希望越多越好,那怕像關內膠濟路上那麼擠,在人擠人當中,可以沖淡心中的孤寂和懼意。 人在寂寞孤獨無聊時,愛向車窗外張望。熱氣在冰冷的玻璃上越積越厚,像一層冰,非用嘴呵幾口暖氣,無法擦出一個半透明的小孔。 現在他用額角抵著冰冷的玻璃,向外望去。一片白得出奇,白得耀眼的原野,看不見山崗、叢林、屯子。除了掛滿積雪的電杆子合規合矩的豎在鐵路旁,似乎沒有別的物體,似乎整個宇宙被埋在雪裡。 他張大眼向更遠處望,雪地連著灰濛濛的天。剛擦的小洞又被車廂中的暖氣積成了霧,白濛濛也灰濛濛的分不出是新霧還是窗外的景色。 如果他是個中年人,在這種情況下,早已閉上眼睛假寐,或者想些別的事物。但他只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瞪大一雙眼,東張西望一陣子,最後毫無意識的落在對面椅子上的行李捲。 這次出門,行李是表叔捆的,並塞給拴柱子五塊錢。那張黃黃的瘦臉沒有一絲表情。長福長祿他們都去上學了,只有長英送他到第二進院落,並叮囑他常來長春玩。 離開王家大院,喊了部馬車到火車站,臨出剪票口,王本元拍拍拴柱子的肩頭:「出門在外,嘴頭子上甜一點,勤快一點,別真的冒了站。」 「——」拴柱子噙著淚水點點頭,他覺得離家之後王本元是唯一的親人。雖然他賭光那卅元大洋,但一路上仍沒有缺吃缺用,虧待人。 拴柱子怔在剪票口,阻住了後面的旅客,被人用手推開,王本元大聲說:「快上車吧,說不定過幾個月我也到郭爾羅斯前旗。」 「表叔,」拴柱子含著淚水熱切的嚷著:「可別說著玩啊!」 「車要開啦。」王本元催促他上車,並沒有肯定的答覆他這個問題。 就這麼迷迷糊糊上了車,迷迷糊糊離開長春,結束了半個多月住閑的日子。 雖然臨走的前晚,向老太太告辭時,老太太有意把拴柱子留在長春,讓兒子王本齡給他找份工作,拴柱子卻一個勁的搖頭拒絕了。 他知道這份難得的好意,不知為了什麼,他怕看那些寬闊的馬路,高得頂著天的大樓,來往的各型車輛,穿著華麗滿嘴嘰哩哇啦所謂城裡人。這一切對他如同相隔萬里重洋,又像被懸上半天空,沒有一點攀依,那怕是一根高粱秸。 離開大城,拴柱子覺得無比輕鬆,大概郭爾羅斯前旗不會像長春那麼繁華。拴柱子希望從小沒見過面的表舅,仍是個莊稼老土,不是穿了洋服拿著「打狗棍」的文明人。 火車轟隆,轟隆響著,一站與一站之間相距很遠。車停了,有人下車,車廂門灌進冷風,夾雜著像豆粒般堅硬的雪粒子,幸喜坐在門口的人,忙用力推上門。 他看不懂站牌,他聽不見站員在狂風怒號的月臺上喊了些什麼。火車又開始前進,拴柱子看看車廂中,連自己只剩下四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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