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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拴柱不由自主的將身子往牆邊移了移。看進來的這個人,同王老太太差不多,身材粗矮,著了一件褪色的布面老羊皮大衣,黑棉褲,一雙大氈靴,靴底用牛皮補過,沾了不少灰垢,整個身型,加上又厚又笨重的衣服,粗腫得像口大水缸。

  那張方型大黑臉抬起來了,可能外面冷的緣故,面色在微黑之中透著紫,微皺著眉,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拴柱子。

  「這是九孔橋李家的孩子,跟咱們有點遠親。」王本元又為他們介紹。

  「噢!」

  王本齡脫去手套,扭轉視線,注視那雙紅蘿蔔似的又粗又短手指。這時住在院子裡的工人、洋車夫、馬車夫,都紛紛回家。車鈴聲、馬嘶聲、老婆叫、孩子吵,加上菜下鍋沙沙聲,碗盤響聲,鬧成一片。唯獨西屋這間房子中,分別了快兩年的堂兄弟,一位再三審視自己的手指,一位吸著短短煙蒂,本來沒生火爐有著寒氣的屋子,現在連空氣都快結冰。

  不知什麼時候,長英悄悄的進來,悄悄的喊:「爹,叔叔,吃飯了。」

  「去吃飯吧。」王本元向拴柱子一招手,拴柱子如釋重負的下炕穿鞋,隨在他們身後。

  進了後院的屋子,因為有火爐,比西屋暖多了,王本齡立即脫去帽子,露出花白的短髮,脫去大衣,裡面是對襟中式棉衣。王大嫂站在旁邊,接去脫下的衣帽。

  飯仍擺在老太太的屋子裡,只擺了四雙碗筷。老太太,王本齡,王本元,拴柱子上了炕。王長英同王大嫂站在地上俾候添飯,其餘的孩子可能在對面屋用餐,但聽不到一點聲響。

  菜同中午差不多,一盤炒黃豆芽,一盤燉豆腐,一大碗五花肉煮大白菜,只看見滿碗白菜很少看到肉星兒。

  吃的是高粱米飯,王本元端起飯碗的時候問:「大妹子呢?」

  「來過了,屁股也沒坐熱就走了。」又勾起老太太一大堆話:「越來越奇了,兩口子沒有孩子,要花錢買個大小子,我不准,劉家在山東沒出五服的侄子很多,為啥不過繼一個,想去抱人家的孩子。既然不是自己奶大的孩子不親,就應按著老規矩來。再說,憑著幾個錢,拆散人家母子,這是傷天害理的事。」老太太說著說著有點氣:「我把她數落了一陣子,她哭哭啼啼回去了。」

  「——」王本齡低著頭吃飯,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也許大妹子年紀大了,需要個孩子。過繼嘛,離著老家又遠。」王本元邊吃邊同老太太聊著:「他家侄子們也不一定飄洋過海到關東來,大妹子也許有她的苦處。」

  「啥苦處,」老太太不同意這種說法:「水流千宗歸大海,老了還是回山東老家,他們有多大歲數,多少年都淌過來了。」

  「也是,也是啊。」

  王本元一看風頭不對,隨聲應著。

  老太太牙齒與胃口不錯,吃了兩碗。王本齡悶聲不響的吃了四大碗,等他們吃完,王大嫂王長英撤去桌子,才回去吃飯。

  老太太飯後興致很好,又問來問去。還是些家鄉情況。當王本元提起家鄉去年大澇,今年又大旱,種莊稼的人可苦透了。半天沒講話的王本齡問:「那片果園,樹苗也種活了吧?」

  「果園,啊,」王本元一怔,忙接著說:「我一看果園不成,我給你變成地了,年景不好,上地當堿灘賣。」王本元說得很自然,眼睛卻不向拴柱子望。

  「當初我想買果園,」王本齡慢條斯理的說,並聳著又肥又厚的鼻子,可能受寒不透氣:「這個打算是因為認識一位元煙臺大同鄉,他在家有幾片薄果園,說收成好很賺錢,等我把錢匯出去又給你寫了信,覺得有點不對勁。蘋果是洋玩意,煙臺有錢人多,吃得起。像咱那個地方,只能吃吃地頭上的老秧子瓜,打麥場邊野生的杏子桃子,誰肯糶了糧食買個蘋果啃。」

  「是啊!」王本元很高興的接著說:「還是我給你弄成地倒穩妥。」

  「一共買了幾畝。」

  「十七畝三分五厘,我把地契放在舅舅那裡。」王本元說得很順溜。

  「他舅也真是個死木頭,」老太太又插嘴:「不管有事沒事,都懶得打封信來。」

  買地的事,就談到這裡結束,接下去又是老太太同王本元兩個人對話,王本齡坐在一旁,一聲不響。

  忽然王大嫂在佛堂中用不高不低的聲調,歡呼著:「稀客,稀客!」

  棉布門簾一掀,進來兩個人,拴柱子觀得眼前一亮,走在前面的是位二十多歲的少婦,穿了水獺皮領大衣,帶了桶形長毛帽,臉兒口中泛紅,眉描得又細又長,眼睛不大卻黑眼珠多,白眼珠少,顯得很靈活。臉龐已經夠白夠紅的了,兩腮卻塗上杏黃色的胭脂,掀動著小巧嫣紅的嘴巴說:「老太太,咱來給你老人家請安啦。」撒的是京片子,尾音卻帶山東腔。

  隨在她身後,是個中年男人,穿了大衣,脫去大衣,裡面是厚呢料西裝。團團的臉上,戴了金絲眼鏡,一手提了黑漆烏亮的大皮包,一手拿上鑲著銀手把的司蒂克。先是一陣哈哈大笑:「老太太,好哇?」完全是大蒜味兒。

  向老太太問好之後,又同王本齡、王本元寒暄,然後坐下來,掏出金光閃閃的煙盒,向王本齡敬煙,王本齡搖搖手。

  「小五十的人了,還沒學會啊。」

  他同王本齡開玩笑,王本齡那張缺乏表情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向王本元敬煙,王本元卻拿了一支,並為來客點燃。

  這時少婦也脫去大衣,裡面是閃緞旗袍。老太太愛憐的說:「你穿的這麼薄也不怕冷。」

  「不會啦,少麟買了部轎車,裡面放了毛氈,到這裡不過幾分鐘,」她抬起雪白的手腕,看著金質的方型手錶,略一沉思:「住的這末近,又有汽車,半年多才來看您老人家一次,實在不好意思。」

  「老太太,」叫做少麟的男人開口了:「不是懶,實在忙啊。我最近和日本朋友開了一家牛奶糖工廠,裝機器、招工人,簡直忙得馬不停蹄。」

  「是啊,」少婦隨著丈夫話尾:「少麟啊專愛同外國人一起做生意,以前是白俄,現在是日本人,他們太精了,凡事又不肯馬虎,可苦了少麟。」

  「我就喜歡外國鬼子那份精明勁兒,精明對精明,一切明算帳,才不會吃虧。像咱們中國人啊,尤其山東老憨,十腳踢不出一個屁來,說也說不明白,算也算不清楚,簡直是『無可奈何』,」他用手拍拍王本齡,王本齡一躲閃:「本齡兄,我說的對不對?」

  「——」本齡沒有表示意見。

  接下去還是兩口兒一搭一檔的談著,老太太很用心聽,王本齡毫無表情。

  談了一大陣子,突然少麟大聲一叫:「糟了,看到老太太一高興,把正事給忘啦。」

  「你啊,就是這樣,生意一忙,就管頭不顧尾的。」太太愛憐的用那雙小眼睛鉤了少麟一眼。

  少麟沒有理她,移移臀部同王本齡坐得近了些。

  「本齡兄,我現在為了專心經營工廠,想把九十多頭乳牛出手。便宜不出當家,我賣給你,你是內行,隨便報個價錢。」圓圓的臉上堆滿期待的微笑。

  「我不要。」王本齡緩緩的說。

  「這是筆送上門的好生意,咱們的交情夠,我才親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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