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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兩個老頭兒坐在靠近車門口,在車廂中仍戴了皮帽子,長長的獸皮毛,遮蓋了整個臉,只剩下一張嘴,含著長長的煙袋,噴著濃煙。兩人很少說話,一袋接一袋,點火的時候兩個銅煙鍋對在一起,巴答巴答一陣子,便吸著了。

  坐在對面隔間是在前一站上車的年輕人,戴了貂皮帽,狐狸腿大氅,雪亮的長筒馬靴,混身顯得很輕巧靈活,不像門口那個老頭兒那麼臃腫。

  年輕人帽子戴得很低,耳扇遮起大半個臉,也看不見眉毛,嘴上戴了絨口罩,只露出一雙眼。拴柱子對他一望,立即把眼線移上灰蒙的玻璃窗,他感到那雙眼太黑,黑得像萬丈深潭。又太亮,亮得像幾十支火把。拴柱子搜索記憶,從沒有看到如此黑亮的一雙大眼,而且看人的時候,如同利刃,直向心窩裡挖。

  越怕越叮囑自己不要看,一雙眼彷佛變成不聽話的頑皮孩子,明明不准出門,又偷偷溜出去。拴柱子又怯怯的一望,對方像是閉目養神,大眼圈上,兩排又黑又密的長睫毛。在眼睛四周,露出白中透紅的皮膚,拴柱子很聰明的想:「這個小夥子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養得一身細皮嫩肉,大冷天,在外面跑個啥勁,有清福不知在家裡享。」

  年輕人忽然歎氣,拴柱子怕他張開眼,忙將頭部扭轉過來。過了許久,對方沒有聲息。他又裝著不在意的樣兒和存著太多的好奇,再望過去。

  年輕人不知什麼時候把皮手套脫下來,一隻手拿著,另一隻手鬆散的搭在扶手上,手指兒又細又長,還戴了個玉石板指。皮膚兒嫩薄得看見一條淺青色的血管,那雙手兒生在男人身上,過於纖巧了。

  車又停了,年輕人挺直腰,向車廂門口一望,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門關得緊緊的,他自言自語的說:「到了王府站了。」

  車廂門嘭的一聲被推開,呼呼的先進來不少冷風。一個人滿身是雪如同棉花似的,跌跌撞撞的進來,坐在門口的一個老頭兒,移開煙袋,大聲叫:「老疙瘩,快關門。」

  來人用力把門推上,一直向前走,到了拴柱子面前停下來,毫不在乎的在車廂中,拍打身上的積雪。雪花拍去了,拴柱子看清他穿了件又髒又破的老羊皮襖,圍了醬紫色破舊毛線圍脖。黑棉襖,棉花用得太多,粗得像兩條裝滿了高粱米的口袋,小腿上裹了灰氈綁腿,著了鞡。那雙牛皮縫製而成方不方成圓不圓的鞡外面,沾滿了雪也沾滿了污垢。

  他將雪打乾淨了,向拴柱子的行李一指,拴柱子本能的將行李拖過來。對方一屁股坐下去,並把那雙髒腳也提到椅子上,雙臂環抱著膝頭,頭部伏在上面,像是睡覺的樣兒。

  自從這個人上車,拴柱子一直沒有看清他的臉,大皮帽加上圍脖,坐下來時,只露出紅紅的鼻頭。接著連紅鼻頭也埋藏在手腕裡。

  從外型看,對方身材並不高大,也不知道他的年齡。門口的老頭兒曾喊他「老疙瘩」,可能年紀很輕。拴柱子有點弄不清楚,一個年輕人,走路怎麼拖泥帶水的,一點也不俐落。

  拴柱子想了很多,覺得有些好笑,其實在火車上各行各業都有,為啥那麼好奇。

  他不想再打量對方了,調整了一下坐姿,順便又向對面那個年輕人望去,年輕人也正用亮得怕人的大眼,對他張望。兩人的視線如同火燫碰上火石,嚓的一聲,發出了火光,嚇得拴柱子忙將視線收回。心「咚咚」跳著,他想不透對面這個年輕人,為什麼常常盯著別人。

  拴柱子想:他不是個窮人,不是個壞人。當然不會看上抱在胸前的破被子、破褥子。更不會猜到口袋中還有五塊錢。既然對方不在意這些,還一個勁的看,一定是這身打扮,氊帽頭、棉襖、棉褲、棉襪子、棉鞋,沒有一點皮貨,與當地的人們不同。

  現在他下了決心,不再用眼睛去招惹那個年輕人。這時坐在對面椅子上的乘客,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背部弓得像個大蝦,喉嚨如同呼呼拉拉的大風箱,慢慢的直起腰,吐在地板上一口灰色的濃痰。在他拉開圍脖吐痰的時候,拴柱子看見他尖瘦的下巴,青紫色皮膚和花白的鬍鬚。

  接著又是一陣咳嗽,又吐了兩三口痰,才再圍上圍脖。一條腿放在椅子上,一條腿伸在地上,倚著車窗與椅背角,再度休息。

  拴柱子發現對方是個老年人,又坐得如此近,不禁產生了一點親切感。他感到人們上了年紀,都樂於助人,脾氣兒隨和。現在終於找到一位,可以問郭爾羅斯前旗還有幾站下車,好做個準備。

  他輕輕的咳了一聲,對方沒有反應。拴柱子想可能他又睡著了,車廂中的暖氣,很容易誘人入睡,偏偏就是自己睡不著。

  聽聽火車,鐵輪急驟的壓擊著鐵軌,現正在兩站的途中,不是快停車的樣兒,這次停車,一定得張口問,不能冒了站。

  拴柱子正在思索間,對面的老頭兒彎下腰來,用力扯緊鞡上面的皮索,然後又坐正,重新系緊紮腰。發現拴柱子正對他望。老頭兒笑了,佈滿花白鬍鬚的嘴唇張開,露出雪白整齊的一排牙齒,發著白森森的光亮。這是一副老年人少有的牙齒。

  這一笑縮短兩人間不少距離,拴柱子那張平常缺乏表情的臉上,也有了笑意,他清清發幹的喉嚨:「老大爺,請問你,到郭爾羅斯前旗還有幾站?」

  「老疙瘩,」對方透著很親切:「你到『前郭旗』啊?」

  「不,我是到『郭爾羅斯前旗』,」拴柱子說著有些扭嘴的奇怪地名,為了怕對方聽不懂山東腔特別加以解釋:「就是,就是和扶餘縣隔著一條松花江的『郭爾羅斯前旗』啊。」

  「我知道,」老頭兒並沒有笑他,很有耐心的對他說:「郭爾羅斯前旗,是蒙古人叫的地方,我們都叫前郭旗,其實是一個地方。」

  「老大爺,你在那裡下車?」拴柱子希望與對方同路。

  「不一定。」

  拴柱子第一次聽見有人坐火車,沒選擇那個站下車,他想對方可能沒打票,隨時準備被護路巡警趕下去,好容易找到一個和氣的旅伴,偏偏是個「混混」。他真想為老頭兒補張票,出門在外,總會遇到困難和手頭不方便的時候。

  可是拴柱子還沒有開口,老頭兒又講話了:「老疙瘩,你大概是個睜眼瞎,看不懂站牌,我來告訴你,」他很有耐心說下去:「到前郭旗還有三站,這一帶都是一抹平川,沒有山,也沒有土嶺。不過,前郭旗站很好認,你先看見車站前一個上粗下細像個葫蘆似的煙囪,那是發電廠,在發電廠後面有座高土堆,人們叫它山,你只要看清煙囪,看清土堆下車便沒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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