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16)_田原

一六

　　「買幾兩五花肉燉大白菜吧，你兄弟來了。」

　　「要不要多買點，孩子他大姑今下午要來。」

　　「閨女回娘家有啥吃啥。」

　　等老太太說完了，王大嫂才同長英一起走了。可能去市場買菜。

　　「大妹子兩口子還好吧？」王本元向老太太問堂妹妹近況。

　　「老樣子，還在二道溝開煎餅鋪。」

　　「常回來走？」

　　「常回來鬧啊，」老太太開始歎氣：「這得怨命啊，當初咱們家窮，把她許給玉順，玉順是個老實本分人嘛，開煎餅鋪忙是忙一點。不愁吃不愁穿的，忙又管得了啥，比起在老家起五更爬半夜，還填不飽肚皮強多了。」

　　「大妹子從小脾氣好強，」王本元安慰自己的伯母：「總是親生的女兒，現在大哥混得有這份不小的家業，不能看著大妹子差一截子。」

　　「唉！家是我當，我要給她多少，你哥哥嫂嫂不管在人面前或背後從不表示啥，就是她愛攀你二妹子。」

　　「二妹子二妹夫還在哈爾濱？」

　　「二女婿在哈爾濱洋行做事，你那個大妹妹一回來，便把臉拉得半尺多長，說我這做娘的偏心，讓二丫頭讀高小，讓她嫁了個好主。其實這是緣份啊，你知道咱也不是嫌貧愛富的人，當初媒婆來說親，不是希圖二女婿有個好差事，主要的是家鄉人，還有點遠親，不管住在關東還是回到老家，總有個照應。」老太太放下水煙袋，拍了個巴掌：「誰知就為這，你大妹子便向我沒個完。」

　　「大妹子也得想想當初。」王本元順著伯母的心情說。

　　「是啊，當初過的是什麼日子，她爹一輩子不伸手向同鄉借錢告幫，為了嫁老大，在半人多深的大雪天，穿了烏拉出去跑了大半夜。當時大丫頭還有點孝心，看她老爹這樣張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是『萬一掉在溝裡，爬也爬不出來，被活活凍死怎麼辦……』當時她爹笑得一股勁，因為那些鄉親們都說一不二的借給他錢。老頭子說『別看咱窮，還信得過。』」

　　老太太沉思在昔日和老伴一起受苦受難的歲月裡，王本元卻低下頭，雖然伯母有一句話說者無心，他卻聽了很不是滋味。

　　§八

　　關外的冬日真夠短的，下午不到四點，屋子裡便很暗了。

　　王家只是把中間佛堂和廚房裡的五支燭光電燈打開。五支燭光，比起豆油燈亮多了，可是經過接觸到都市文明的拴柱子看起來，便暗多了。

　　他見過旅館房間裡用的都是六十支燭光燈泡，還有車廂中電燈的強度，以及路燈映著積雪都如同白晝。五支燭光的燈泡暗得幾乎分不清十步以外人的鼻子和眼睛。

　　王大嫂在下午的時候，便把王本元和拴柱子安排在第四進院落裡一間空房中，那間房子房客才搬走一個多星期。

　　王大嫂不大愛講話，卻異常能幹。她率領女兒長英打掃房子，擦拭新搬進去的一張桌子和椅子，然後生火燒炕，又為王本元抱來一套被褥和一條半舊的俄國大毛氈。

　　六點多鐘，孩子們紛紛回來，長福脫去整潔的制服，換上半截子棉襖，揮動大斧子在院子劈柴。長美和長祿弄來一堆火，烤結凍的壓水井，等裡面的冰化了。重新倒進一瓢溫水，開始壓起來，壓滿一桶水兩人便抬進廚房。

　　他們一直忙了一個多小時，把屋內爐子的積灰也清理乾淨了，便到王本元的房中來，扭著王本元說故事，並紛紛的點題目。

　　「你說關二爺。」長祿先開口。

　　「我愛聽武松打虎。」剛劈完柴回來的長福，臉兒紅得像蘋果。

　　「說穆桂英。」從廚房中溜出來的長美，也有意見，很在行的表示：「從穆桂英掛帥開始。」

　　「我——我，」長壽把兩隻胖腳蓋在被子裡大聲嚷：「我要聽孫猴子大——大鬧天宮。」

　　「老麼，」長美低聲嚇他：「小聲一點，別教奶奶聽見你大叫大吵。」

　　「好，好！」王本元比在後院裡輕鬆多了，沒有一點長輩架子，先掏出手帕擦擦嘴。所有孩子們黑溜溜的雙瞳，集中在那鬍鬚刮得淨光，兩片薄薄的有許多細細紋痕的嘴唇上。

　　這兩片嘴唇不像爹那麼厚，也不像爹終日閉得那麼緊。似乎爹從來不會說故事，不知他小的時候，是不是也有個叔叔常從山東來，說一大堆故事。孩子的腦海中，他們的爹是個不會說故事的人。

　　「可能是嘴型關係。」長美想：「要不，每逢說話說得太多了，奶奶總是說，長美啊，看你那兩片嘴唇，薄得像紙，睡裡夢裡也話多。」

　　「快說嘛！」長壽急了，尖起小喉嚨又叫了。

　　「說說，」王本元用手抓抓短短的頭髮：「怎麼說呢？你們四個人，要說四個不同樣的故事，我這當叔叔的真為難啊。」

　　「先說我的。」

　　「先說我的。」

　　「先……」

　　孩子們低聲嚷成一片，王本元忽然有了主意，從口袋中摸出三個骰子：「我看還是來賭一下，誰贏先講誰的。」

　　骰子放在被褥子上，雪白的骨頭，刻著紅色的點子，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伸手。王本元臉一紅，伸手又把骰子收在棉袍口袋裡。

　　「說嘛，爹快要回來了。」長美催促。

　　「我說。」

　　「不能偏心。」又是長美提抗議。

　　「好吧，」王本元笑了笑：「叔叔一點也不偏心。」又是老毛病，先燃著半截香煙，吸了一口，想了一大陣子，孩子們等得張大了嘴巴。

　　「從前的時候，有一個人叫關二爺，天天愛趕集。趕集趕得多了，認識了兩個好朋友，一姓武叫武松，一姓穆叫穆桂英……」

　　「不對，不對，穆桂英是女生嘛。」長美先挑眼。

　　「別鬧，先教叔叔講嘛。」長壽最好打發，只要有故事聽就好。

　　「對啊，還是小長壽聰明。」王本元笑著繼續講下去：「有一天武松對關二爺和穆桂英說，他家裡有一個寶貝……」

　　「什麼寶貝？」小長壽急著問。

　　「——」王本元又吸了幾口煙，故意拖時間：「三個人便一道去看寶貝，你們猜是什麼？……」他環視所有的孩子：「這個寶貝可不得了，生了一對火眼金睛，手持金箍狼牙棒，能一蹦十萬八千里……」

　　「孫猴子。」小長壽聽懂了：「是孫猴子。」

　　「不行，不行，」長美長福異口同聲的叫：「叔叔騙人，叔叔騙人。」

　　院子中有腳踏車鈴聲，長福伸頭向外一望，很緊張的說：「爹回來了！」

　　這句話就像唐僧的金箍咒那末靈驗，一個個閉緊嘴巴，下炕找鞋。第一個先跑出去的是長福，接過父親那輛破腳踏車，向裡院推。

　　「你們二叔呢？」

　　「在西屋裡。」長福道。

　　王本齡便直接向西屋走來，到了門口，幾個小孩子正從裡面向外跑，看見本齡忙站住，齊聲叫：「爹！」

　　本齡沒有理會，繼續向屋裡走，本元已著了鞋子迎出來：「大哥，我又來啦。」

　　「家裡的人都好吧？」王本齡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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