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
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著拴柱子提好行李,兩人向車廂門走去,老頭兒又笑著對拴柱子說:「到長春別忘了來看我。」 拴柱子還是笑著點頭,王本元卻回頭看了老頭兒一眼,低聲問拴柱子:「你怎麼認識這個人?」 「是他先和我說話。」 「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裡,」王本元叮囑拴柱子:「得處處小心,別遇上壞人,把你賣了還不知道。」 「看模樣他是個好人嘛。」 「人心隔肚皮,你摸得清楚啊。哼。說不定樣子越忠厚老實,內心更奸詐呢!」 火車在站上停了,拴柱子杠著行李,隨在王本元的身後走向紮口,並回頭看了車廂一眼,老頭兒正從視窗向外張望,一點也看不出老頭兒壞在什麼地方。 出了車站,便是商埠,馬路寬廣,樓房高矗,只是沒有連接起來。王本元將手伸進長袍口袋中摸了一陣子,然後喊人力車,兩人坐上去:「去老城。」 車夫飛快的跑起來,跑了很久,才進了一座古舊的城門,城牆不高,城門也不雄偉,路是石板鋪成。年代久了,被鐵車輪在石板上磨成一條溝,人力車走在上面,又蹦又跳。 街兩旁的房舍很低,半截磚牆,半截窗戶,多是住家,店鋪並不多。突然王本元要車子停下來,原來到了一家客棧門前。 這是家小得可憐的客棧,低矮的大門,掛了個烏黑的牌子,店夥發現有客人,很快的迎出來,親切的向裡面讓。 進了店門,是一個窄長型的院落,只有一排客房,店夥推開一問,正面便是大炕,炕前一張白色方桌,兩把圈椅。 店夥沏茶、送洗臉水、寫店簿。天已經很黑了,隔壁傳來鑼鼓聲,店夥笑著介紹:「今晚夜戲是筱桂芬的全本『桃花庵』,活兒很地道。」 王本元似乎對蹦蹦戲沒有多大興趣,仍是一副無精打彩的神情:「先來兩碗肉絲麵。」 「天氣冷,要不要喝一點?」 「——」王本元一擺手,躺在炕上閉起眼睛。 沒有好久,兩大碗熱騰騰的面送來,王本元從炕上起來接過面碗,很快的吃個精光,抹抹油膩膩的嘴,手又伸向耳朵,已經沒有煙蒂夾在那裡。接著摸口袋,只找出一個又縐又癟煙盒,丟在地上。 「要去買煙麼?」拴柱子問。 「算了!」王本元有些不耐煩的樣兒。 店夥來收碗,王本元要他拿筆硯和信紙信封來。 信紙信封送到,他便開始寫信,拴柱子不知表叔寫些什麼,寫給誰,但是很羡慕王本元會寫信。等他把信寫好了,拴柱子很不好意思的說:「表叔,你也給俺娘打封信吧。」 「慌啥,還沒到地頭。」 「這不是啊?」拴柱子記起老頭在車上所說的。 「遠著呢,」王本元又爬到炕上:「別嚕蘇啦,早些困吧。」 拴柱子攤開行李,像在家鄉一樣,脫得赤條條的鑽進被窩。他每次睡覺之前,都把縫了現大洋的衣服,腿帶小心翼翼迭好,當作枕頭。 睡在被窩裡,仍聽到隔壁的鑼鼓聲,和略沙啞的嗓門哭哭啼啼的唱著。會唱揚琴調的拴柱子,覺得這種戲腔雖然第一次聽到不太懂,卻有一種使人內心粘濕濕的感覺。一定是那個小尼姑要把私生子送出去,捨不得開始哭了。 哭腔使遠離家鄉的拴柱子難以入睡,同時右邊房間傳出骰子在磁碗中清脆的響聲,還有間歇的歡呼和叫嚷。 睡在旁邊的王本元一個勁的唉聲歎氣,拴柱子有些心亂,離家四五天,從沒有這末不同的嘈雜聲,使人感到如同懸在半天空裡。 這時王本元忽然爬起來,又倒下去,沒有多久又坐起來披上衣服,兩手抱著頭,悶聲不響。 「表叔,」拴柱子緊張的問:「是不是病了?」 「沒有。」 王本元的聲音很虛弱,過了一陣子,抬起頭來,聲調異常低柔的問:「你困吧,」停了一歇:「你還有多少錢?」 這是王本元第一次問拴柱子帶了多少錢,拴柱子老老實實告訴他數目。王本元聲音有些兒顫,但透著和氣:「拴柱子,把錢借給表叔。」 「中!」拴柱子坐起來,扯開密縫的大粗線,把光洋一塊一塊取出來:「你用吧,不要還。」 王本元用一條又黃又髒的手帕,把光洋包好。站起來穿褲子、襪、鞋子,精神好得多了。 左鄰戲院子的胡琴聲拉的非常的緩慢。女主角斷斷續續,真像肝腸寸斷的在哭;尤其換氣的時候,如同寡婦死了兒子,那麼沒有指望的傷感。 右鄰房間換了個粗大的嗓門喊著:「四、五——六……」 「麼、二——三」一個人叫:「啊,你是三點,我就趕你的三點。」 又是清脆的骰子撞擊磁碗聲,王本元一把抓起包好的光洋掖在懷裡,向外走去,拉開門吹進一股冷風,由被筒口向內灌,拴柱子被嗆得咳嗽起來。接著門被關緊了,王本元在門外喊:「蓋好被子困吧,我解個小手就回來。」 拴柱子睡不著,不是為了現大洋全被王本元拿走,他覺得這幾天吃的、用的,全是表叔開銷。從錦州到松花江還遠,是應當把錢拿出來,由長輩安排。 一袋煙的時間過去,一頓飯的功夫過去了,戲院的鑼鼓聲息了,傳來散戲時人們的腳步聲,談話聲,還有叫「洋車」的聲音。 但,王本元沒有回來。 拴柱子開始耽心,怕王本元把他丟棄了,一個人在這個無親無靠離家數千里的古城。身上沒有分文,明天的店錢、飯錢,有家也回不去。形成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想著想著淚水滾出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