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
火車停了,月臺上的小販高聲叫賣「燒雞」。王本元張開眼,拉起窗子,向賣燒雞的招招手:「雞多少錢一隻?」 「三角的也有四角的也有。」小販拿出一隻最大的:「這只算您四毛錢。」 「——」王本元沒有接,坐下來,咽了一口口水,聲音虛弱的說:「有雞蛋沒有?」 賣燒雞的把燒雞收起來,用布蓋好,並向另一位小販招招手:「這位先生要雞蛋。」 小販過來,王本元買了六隻雞蛋,他分給拴柱子三個,拴柱子才吃到第二個的時候王本元已經把三個下了肚,又閉起眼睛假寐。自從和王本元在一起,沒見他如此疲憊過。王本元曾賭錢熬通宵,第二天早上仍生龍活虎的擠車子,料理一切。拴柱子有些耽心,怕王本元病了。 「表叔,那裡不舒服啊?」 「沒,」眼睛沒有張開,幾乎是用鼻音說:「到了錦州車站喊我。」 「我兩眼一抹黑,看不懂站名。」 「站員們會喊。」 火車又在站上停下來,一位站員用馬口鐵做成的喇叭套在嘴上,沿著月臺喊。聲音拖得長長的,拴柱子一點也沒聽清楚他喊了些什麼。 拴柱子開始焦慮,怕到錦州誤了事,兩人下不了車。但又不敢對王本元說明他聽不懂,他恨自己太笨了,這點事都弄不好。他也怨站員們不該拖著長腔喊,那種腔調就像戲臺上的三花臉,怪裡怪氣的誰也弄不清他唱了些什麼。 火車又開動了,到站又停下來,他緊張的把耳朵貼在玻璃窗上,只見藍色的喇叭,套在站員的嘴上,發出嗚嗚的聲音。 坐在拴柱子旁邊的一位著了長袍馬褂,很清秀的老頭兒,對拴柱子笑了笑。拴柱子不好意思,把頭扭過去,感到臉上發燒。 老頭兒似乎不理會拴柱子有多麼難為情,用手拉扯他的衣袖,輕聲說:「小兄弟,離錦州還早呢,到錦州我會告訴你。」 「——」拴柱子覺得老頭兒,說話的聲調同他不一樣,但是聽得懂。尤其滿臉和氣,使他的情緒平靜了些。他開始感激對方,可是不知說一句什麼話得體,臉兒又別得像個大紫茄子。 「你是那裡人?」老頭兒問他。 「山東。」 「貴姓?」 「李。」 老頭兒對拴柱子寒暄完了,拴柱子知道應該再請教對方,嘴唇翕動了一陣子,僵在那裡。 「我有很多山東朋友,」老頭兒很健談:「你們山東人都爽直,夠義氣,夠交情。」 「——」拴柱子仍接不上腔,祇有聽的份兒。 「你們去那裡?」 「關東。」 「關東太大了,什麼地方?」 「松花江。」拴柱子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這個地名。 「松花江長得很,是在江邊那個縣,那個旗,還是什麼屯子。」 「——」拴柱子搖頭:「我表叔知道。」 「去松花江怎麼在錦州下車。」 雖然老頭兒笑著問,拴柱兒卻有點不高興,他認為老頭兒盤問得太多。他覺得老頭可以瞧不起自己,不該瞧不起王本元。他挺了挺脊背說:「我表叔下過三四趟關東,弄得清楚。」 「噢!」 老年人拖了個長腔,表示明白了。他雖然穿得整齊,卻用旱煙袋,拴柱子瞅了一眼,翠綠玉石煙嘴、風磨銅煙鍋、鹿皮煙荷包。和家鄉王大戶用的煙袋差不多,可見對方是個有錢人。 「有錢人?」拴柱子想:「照算命的瞎子所說,萬一有一天發了財,那個時節學會了吸煙,一定也弄這麼支煙袋。」 老頭兒吸完一袋煙,重新裝上,擦擦玉石嘴子,遞過來,笑嘻嘻的:「小兄弟,嘗嘗我的葉子怎末樣?」 「——」拴柱子忙搖搖頭,臉兒又羞紅了。 車廂內的熱水汀越來越熱,窗外的氣候可越來越冷,窗子上結了一層冷霧。每到站的時候,拴柱子都用手擦亮向外張望,他看見月臺上的樹木,葉兒一片也沒有了,乾枯的枝兒不帶半點兒生氣。 「上過學嗎?」老頭兒問他。 「——」拴柱子又是先搖頭:「沒!」 「去松花江墾荒,還是捕魚,伐木頭?」 「——」拴柱子點頭,其實他沒有任何打算,不過莊稼漢跑遍天下,也離不了那塊土。 「你怎麼不說話?」 「——」拴柱子紅脹著臉兒笑了笑。 老頭兒並不因為他不多開口而不高興,他繼續談著,說自己是河北省人,在長春經商。如果拴柱子有一天到長春,可以到他櫃上玩。接著他又再三的說明自己住在頭道街,開萬盛號。 拴柱子還是只會點頭,他明白老頭兒的話具有誠意,但不知道在車上分手後,這輩子能不能再見到面。 一站又一站過去,老頭兒也不瞌睡,精神非常的好。拴柱兒看看王本元,早已進入夢鄉。本來黃黃的一張臉現在變成土色,嘴角斜著,長串唾液垂在長袍上。 老頭兒又告訴拴柱子,他到關東時,也是十六七歲,兩肩杠著一張嘴。現在有幾家買賣,他微笑著叮囑拴柱子:「關東遍地是寶,遍地是黃金,可得勤快人去撿,光勤快不行,還得儉省才守得住。」 拴柱子懂這是句金玉良言,他從挨餓受凍中長大,自信不會「好了瘡疤忘了疼楚」。 老頭兒拍拍落在懷前的煙灰,然後對拴柱子說:「你把他喊起來吧,下一站就是錦州了。」 拴柱子將王本元推醒,王本元用兩手揉著眼睛問:「到了嗎?」 「嗯。」 王本元雙眼睜開了,擦拭著玻璃,在暮色中,窗外的房舍越來越稠密,又遠遠的看見一座古塔:「是到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