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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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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本元似乎對擠車很有經驗,他拉著拴柱子轉到車廂的另一面,仍費了很大的勁才擠上去。 兩人剛擠上車,火車便開始蠕動。忽然一個高大粗壯的男人,從車廂向外擠:「借光,借光,我的孩子沒有上來……」 車廂內的人讓路,可是沒有空隙,男人乾著急,擠不出來。他的老婆卻喊著孩子的乳名,搶天呼地的號啕大哭。婆娘一哭,他更著急,粗黑的臉上,混和著汗水和淚水,拿出摜麥子口袋的力氣,用肩膀向外頂。 火車無情的加快,過了揚旗,車外的黃色原野被無邊無際的摔在後面。男人擠在車廂門口,活像泄了氣的口袋,軟癱在那裡。 又是一站,火車疲憊的歎了一口氣停下來,丟了孩子的夫妻兩口,把一個四歲多的男孩頂在頭上向外擠。可是車廂外又是一大堆難民,在巡警的棍子毆打下,向內沖阻住去路。 男人更急了,怕再過幾個站遠了,趕回去找不到自己的小孩,用粗粗嗓門罵起來的:「擠,擠,擠個屌啊……」 人們沒有理會他罵人,可能根本沒有聽見。這時王本元將身子移了移,指指車廂的背面,男人懂了,頂著孩子扯著老婆費了很大的勁才下車。 女人站在車下,軟塌塌的說:「擠了三天,好不容易擠上車啊……」 「閉上你那張臭嘴……」 「嗚、嗚……」女人又哭了。 火車又鼓起餘力開動,每站都是下車的人少,上車的人多。好在車廂是鐵的,人被擠得兩腳離地,都不會把車廂擠個大洞。 在人擠人當中,王本元和拴柱子由門口,被送進車廂裡面。莊稼漢坐車,都把行李堆在面前,或抱在懷裡,不放心擱在行李架上。王本元找了個空隙,踏上椅子背爬到行李架,舒舒服服躺下來。 這列車上的乘客就這樣,擠著,嚷著到了終站,下車的時候,拴柱子問:「在那裡上大洋船?」 「沒有洋船。」 「不坐洋船,怎麼去關東。」 「起早是一樣,跟著我走,沒錯。」 「這是啥站?」 「濟南府。」 拴柱子從沒有聽說過起早可以到關東,從他懂事起,便聽人家說,去關東必須坐火車到青島,或坐汽車去煙臺上大洋船。 這回子王本元說要起早,他不大放心。但是一想本元表叔,從離家鄉以後吃飯、住店,買車票,都是用他自己的錢。也曾經三度,把身上的三塊現大洋掏出來,他都沒有接,他是個可信任的長輩。 火車到濟南,已是深夜。車站上,甚至車站外的石級上,都是攤開被窩,在睡覺的難民。另外,便是各客棧接旅客的夥計,穿了繡著「悅棧」「中華棧」「高升棧」「福客棧」「濟南旅館」……字樣的號衣,有的高舉寫了名稱的燈籠在拉客。 依著拴柱子的想法,還是留在火車站,也和別的難民一樣,困一晚,可是王本元接過「高升棧」夥計的名片,夥計興高采烈的一招手,兩部人力車過來。夥計伸手拿拴柱子的行李,拴柱子抱得緊緊的,情願自己抱上車。 人力車夫飛跑起來,眼看著在下坡時,要撞到前面的車輛,車把一錯,有驚無險的過去了。高升棧在濟南商埠,馬路寬闊,兩旁樓房高聳入雲,招牌的霓虹燈,川流不息的汽車,比起縣城熱鬧多了。 車夫停下來,高升棧門口,兩盞雪亮的大燈,分掛在門兩旁,寫著深紅大字,高升客棧,進門影壁牆上黑底金字掛牌「安寓客商」。這次王本元要了一個有兩張床鋪的房間。夥計推開門,藍色碎花壁紙,當中八仙桌,荷葉罩吊燈。夥計拿了茶壺去沏茶,接著送來洗臉水。 王本元很在行的洗臉,拴柱子卻沒有這個習慣。等王本元洗過臉,夥計恭恭敬敬站在旁邊問:「先生,用過晚飯了嗎?」 「給我來三樣小菜,半斤酒,高樁子饃饃……」 王本元在叫菜的時候,拴柱子不由自主的把手伸進口袋,摸著那幾塊現大洋,摸著摸著手心滲出汗來。他不知道王本元帶了多少錢,一路上毫不算計,大吃大喝。這樣下去,總有用光的時候,再說只知跟著人家白吃白喝,這麼大的個子,也不成體統,他摸索了半天,還是一咬牙,又把三塊現大洋,放在桌子上。 「幹啥?」王本元笑著問。 「表,表叔,你你用……」拴柱子不知怎麼會結巴起來。 「快收起來。」王本元把錢向他面前一推,毫不在意的樣兒。 酒菜來了,王本元津津有味慢慢的吃起來,拴柱子雖然肚子餓,卻吃不下去。他又記起老娘,恐怕老娘一輩子沒有一次用過一塊現大洋,拿銅錢買東西的時候,還數了又數,怕給錯了。 §五 一團團烏黑的濃煙化淡了,接著又一團團濃煙噴出來。鐵輪飛快的磨著鐵軌,以千軍萬馬的衝力向前賓士。 自天津開出的火車,奔出山海關。王本元拍拍拴柱子的肩頭,指指玻璃窗外。 「這就是關外了。」 拴柱子把額角抵在玻璃窗上,看到關外的風光,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黃土大平原,鐵路兩旁的樹枝上,掛了幾片黃葉,細小的溝渠中,搖曳著白頭葦叢。一位著了黑色棉褲襖的莊稼漢,挑了擔子沿著小徑向農莊走去,那氣候,那景色與關內並沒有什麼不同。 拴柱子不相信關東像人們所說的那麼冷,冷得凍掉了鼻子,凍掉手指和腳趾。冷得不戴只露出兩隻眼睛來的大皮帽,便無法出門。冷得過了八月十五就下大雪。那些話定是嚇唬沒有去過關外的人。他回過頭來說:「表叔,並不冷嘛?」 「嗯,」王本元又取下夾在耳朵上的半截香煙燃著,吸了一口,無精打彩的:「還沒有到冷的地方,過了錦州便開始冷了。」 「錦州在那裡?」拴柱子傻裡傻氣的問。 「在前面。」王本元打了個呵欠,眼睛閉起來,鼻孔緩緩的冒著淡淡的煙霧。 拴柱子又想起冷的問題,他自恃不怕冷。在家鄉十冬大寒天敢睡木床,穿單薄的「撅臀子」小棉襖,有時幹點出力活兒,還直冒汗。再冷的天氣,也沒生過凍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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