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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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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拴柱子一進城,便成了真正的傻瓜,一雙眼東張西望,內心有些兒茫然,也有點兒害怕。 高大的城牆,彷佛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寬闊的馬路兩旁,青牆砌成的樓房呈現著灰色,一排排的洋槐,只剩下枯枝兒,在晨風中搖擺,塗了柏油的電信杆,上面的電燈還沒有熄,露出一團昏黃的亮光,除了洋車夫按著車把上的喇叭,發出的「哇!哇!」的聲音之外,整個縣城沒有一點生氣。 拴柱子想:如果在鄉間這個時辰,不是去拾野肥,便是到墓田裡掃柏葉,高大的深幽的柏樹林,一進去便聽到各種鳥叫,地上一片被冷風吹下來的栗色柏樹子,還有微黃的柏葉,一會兒便掃一大堆,裝在筐子裡背回家,夜來燒火炕,如同無煙煤,直到大天亮還有火,柏樹子柏樹葉對鄉下人是一寶。 也許在掃柏葉的時候會遇到用籠子來捉鳥的幾位玩伴,大家無憂無慮的說些屬於年輕人的傻話,忘記了那逼人的歲月,忘記了家中老輩那副被饑寒逼得扭曲的面孔。 現在離家已五十多裡了,馬上到火車站上車,離家更遠,離家越遠,思鄉情緒越深。如果能有兩餐粘粥喝,真不願離開老娘,離開自己所習慣的生活方式。 過去有人說過,住在城裡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昨天他已見過城裡人了,深更半夜,還圍在一起賭錢,早上爬不起來。還有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看不慣。覺得沒有莊稼漢愁眉苦臉,來得真實。 車夫的腳步漸漸慢下來,他看清橫在面前一座尖頂大樓房,式樣奇怪極了,不像廟,也不像碉樓。在這座怪樓房前面擠了不少人,吵吵嚷嚷,原來城裡人,大清早都集在此地比嗓門。 車子停住,拴柱子才發覺那些吵鬧哭啼的都是來自鄉間的莊稼漢、逃荒者,一個個都著了灰棉絮露在外面的破襖。好多小孩子,還穿了夾褲,鞋子活像粘魚嘴,黑乾瘦小的腳趾頭露在外面,不住的抖著、跳著、哭著來抵制寒風。 王本元付過人力車錢,便把拴柱子帶到一個賣豆腐的小攤上。要了兩大碗鹹的。拴柱子兩手捧著碗,也不用調羹,張開大嘴便喝起來。捧碗的兩手感到溫暖,豆腐腦下肚渾身都有著熱呼勁兒,也不怕燙一口氣便喝了半碗。等換氣的時候,才抬了抬頭,卻看見十幾個小孩圍在他身邊,一雙雙眼睛,盯著他手中的碗,舌尖兒不住的伸出來,黏著流出來的青灰色鼻涕。 他不忍心再喝下去,一個只有五六歲大的孩子,臉兒白得像塊粉紙,沒有半點血色,移動著腳步,慢慢的蹭過來。眼睛中充滿哀淒和貪婪,那種複雜神情,不屬於五六歲的孩子。他本能的向前湊,至於得一個什麼結果,又表示出懷疑。 拴柱子兩眼望著他,喉頭開始發澀發緊。他嘗過饑餓的滋味。十六七歲在饑餓時,便受不了。他想五六歲的小孩一定更加難受。他正要把碗遞過去,突然一個衣服雖破爛,頭髮卻梳得很整齊的少婦走過來,一把拉住孩子的手。 孩子不情願走,瘦小的臀部想蹲在地上,少婦卻用力拖,孩子開始撒賴,哭了:「娘,我肚子餓,娘……餓……」 少婦扭過頭去不看孩子,肩頭聳動,可能哭了。她不顧一切把孩子拖到牆腳,用棉襖大襟擦孩子的眼淚,然後把孩子摟在懷裡。她的頭伏在孩子的肩上,把整個臉埋起來哭出聲音。 拴柱子站了起來,略一遲疑,把碗送過去,放在地上,用手拉拉小孩子的衣袖,孩子轉過頭。拴柱子指指地上的碗,孩子沒有把碗捧起來,望著自己的母親:「娘!」 少婦也看見半碗豆腐腦了,蒼白的臉上一抹羞紅,頭低下去,二顆淚珠滴在破了的繡花鞋面,拴柱子忙扭轉頭,回到攤子上。 賣豆腐腦的中年人,正用一塊發烏的抹布,擦拭沒有洗淨的飯碗,他慢聲細氣的說:「這年頭,出門在外,還是自顧自要緊。逃荒的窮人太多了,救也救不了。」 拴柱子對他有些厭煩,他想這大概是城裡人的看法。不知道荒欠年頭,有一天也會帶到城裡來。 王本元喝完了豆腐腦,也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切,他沒有表示什麼,付過了錢,帶拴柱子走進車站。車站裡面的人很多,比外面還要擠,有的攤開破被子睡在那裡。 王本元要拴柱兒好好的看著自己的行李,別亂跑,他去打票,站裡面人雖擠,賣票視窗人並不多,他很快的把票買好,遞給拴柱兒一張,拴柱兒習慣的把票夾在氊帽迭縫兒。 「收好。」王本元叮囑他:「小心被別人拿走了。」 開始剪票了,剪票口有剪票員,還有三四個巡警,拿了棒子堵在那裡,剪票員大聲嚷著:「有票的請出來!」 王本元帶了拴柱兒擠過去,從剪票口走到月臺上,候車的不過廿多個人。這時車站內,人聲更加嘈雜! 「先生,行行好,讓俺出去!」 「先生,我在站上餓了四天了……」 「先生……」 剪票員表情木然,並順手把柵口門關起來,有幾個年紀輕的男人試著用力向外推,巡警走過去,啥話不說,掄著棍子沒頭沒臉的打退了。 拴柱子看看在月臺的柵欄外面,集了更多的人。同時也有巡警守在那裡。難民同巡警對望,除了眼睛轉動,沒有任何表情。 遠處傳來火車汽笛聲,車站內,柵欄外蠢動起來。從小房子中,又出來四五位巡警,分別看守著剪票口和柵欄。 這時一列黑黑的怪物,嗚、嗚的鳴著汽笛,敲著鐘,順著鐵軌駛來,那氣勢,嚇得拴柱子直向後退。王本元拉住他:「別怕,火車不會跑到月臺上。」 王本元的話剛說完,傳來驚天動地「哇」的一聲,從剪票口、從柵欄擠出、爬越的人們,活像黃河決堤,奔向火車,火車還沒停穩,便抓著扶手往上擠,有的跳起來,不管死活從視窗向內爬。 站員們,巡警們亂扯,亂拉,亂打。人們像瘋了一樣,一點也不起作用。 有的人上了車,發現妻子、兄弟沒有擠上去,便把身子攀得高高的嚷著:「快來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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