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四六一


  「來不及了?你說出來,我們一道想想辦法。」「沒有辦法了。」他說了一句,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幽幽地哭泣了。

  「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她感到莫名其妙,自從認識徐義德以來,從沒有聽他說過這樣喪氣的話。她過去衷心欽佩徐義德一表人材,天大的困難也壓不倒他,什麼麻煩的事體,他都有辦法對付。這回遇到什麼強人,叫他束手無策呢?她放下手裡的表,摘下塞在腋下的蘋果綠的細紗手絹,雪白細嫩的左手扶著他的肩胛,右手用手絹給他拭了拭眼淚,不解地問:「有啥事體叫你生氣嗎?」

  他搖搖頭,鼻子一抽一抽地發出傷心的低微的音響。

  「和啥人尋相罵了?」

  他舉起右手,輕輕搖了搖。她感到奇怪,究竟出了啥事體,這樣傷心呢?

  「別哭了,把你的心事告訴我,我沒辦法,還可以托人。你在上海灘上熟人那麼多,和工商界大亨都有往來,啥辦法都可以想出來的。」

  「工商界的大亨?唉,他們和我一樣:沒用。」

  「為啥工商界大亨沒用?你不是說全國工商界看上海,上海工商界看大亨,大亨們看史步雲、潘信誠、宋其文和馬慕韓他們嗎?你找史步雲、馬慕韓他們想想辦法不行嗎?」她知道徐義德和史步雲、馬慕韓比較親近,幾乎無話不談。

  「什麼工商界大亨,全完了!」

  「工商界大亨全完了?」她大吃一驚,怎麼一下子工商界大亨全完了?他越說,她越不明白。

  「你忘記中蘇友好大廈的申請公私合營大會嗎?」徐義德一生中參加過許多大會,幾乎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唯獨全上海申請公私合營的大會卻一輩子也忘記不了。

  「沒有多久的事體,哪能會忘記?」

  「這個會一開,公私合營,我們工商界全完了。」「哦。」她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他剛才那一番話的意思。但她還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傷心,不解地問道:「那不是工商界自願申請的嗎?」

  「你相信工商界真的自願申請的嗎?別人我不瞭解,我把心裡話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要對人家說,我就不自願。」

  「政府首長不是說,不自願可以不申請公私合營嗎?」

  「工商界都自願,我一個人不自願,行嗎?」

  他聽了她安慰的話,內心越發傷感,想起整個私營企業都像黃浦江的水一樣,流入東海了,一去不復返了,幽幽的哭泣聲越來越高。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傳到臥房以外,震動了朱瑞芳。

  朱瑞芳坐在她的臥房裡紅木太師椅上,面前的紅木圓桌子上擺著一排一排的大大小小的黃金元寶,有二十兩一個的小金元寶,有五十兩一個的金元寶,也有十兩一根的金條,按照大小不同的順序,排列得整整齊齊,順著金元寶一個個望去,一邊默默地數著,臉上閃著得意的微笑。她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這不是不相信自己數數的能力,而是對金元寶的愛好,永遠也看不夠似的,貪婪地看了一遍,還想再看一遍。她看到放在紅木床上一大包物事,才不舍地把金元寶一一收進特製的小鐵箱裡。她吃力地捧起重甸甸的鐵箱子,放在地毯上,掀起繡花的天藍色的緞子被罩,把箱子放在床底下。她有點累了,額角上滲透出幾滴晶瑩的汗珠子,用手絹拭了拭,坐到紅木扶手的絲絨沙發裡,舒徐地喘了口氣。

  紅木床上那一包物事又閃上她的眼簾。她坐在沙發上,望了半晌,馬上站了起來,走過去,捧起那包物事,慢慢移到紅木圓桌前面,解開藏青色府綢包袱皮,裡面用紫色漆布又包了一層,打開漆布,裡面是一堆大大小小的金戒指。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消息一傳到上海,經過傳達學習,瞭解生產資料要公私合營,唯有生活資料屬於私人所有,她帶頭買生活資料,並且鼓勵徐義德和家裡人也分別去買。

  這正合徐義德的打算,大家分別出去選擇搶購。朱瑞芳買了電冰箱一類的高檔貨,覺得家裡早已有了冰箱,頂多再買兩三個,花錢不多,而且顯眼;她就轉而買黃金,凡是金元寶,不論大小,凡是能夠弄到手的,她都買來。金元寶和金錠不易買到,即使有,買多了,也容易引起別人注意,她就買金鐲頭,也不容易買,只是戒指比較多,買起來也不顯眼,於是東奔西跑,到處搜購金戒指,原先還買一兩一隻的,後來八錢七錢的也要,再買下去,不論大小輕重,凡是金戒指,一律都買,她從靜安寺一直到了南京路江西路,又從外灘順著淮海路一直到了常熟路上,整天收買金戒指,集了一堆,用藏青府綢包袱包起,沉甸甸的,府綢吃不住,裡面就加了一層漆布。現在她把金戒指都拿出來,放滿圓桌子,還擺不下,遠遠望去,一片金光閃閃,照得她臉上紅光煥發,滿面笑容。

  她把戒指按著大小輕重的次序整理了一下,一排排擺起,用右手塗著紅豔豔的食指,一個個數過去,殷紅的嘴唇一動一動地念著數字。她看戒指互不相連,拿起來費事,眉頭一皺,想了個主意,取出一條小手指粗細的絲織帶子,把金戒指一個個穿起,約摸穿了有二尺多長,把帶子上的金戒指在腰上圍起,她那身堇色嗶嘰的襯絨旗袍好像攔腰鑲了一道圓滾的金邊,閃閃發著一片燦爛的金光。她想:必要的辰光,把這些金戒指讓她的愛子徐守仁帶上,拴在腰裡,算作褲帶,誰也看不見,誰也偷不走,夠他用幾年了。

  她解下身上的金戒指褲帶,又取出一根同樣的絲帶,把戒指一個個穿上,穿到三尺長左右光景,忽然從門外傳來嚎啕的哭聲。她連忙放下手裡的金戒指,躡起腳尖,走到臥房門口,歪著頭,耳朵沖著門縫,凝神對外邊靜聽,聽了一陣,她辨別出是從林宛芝臥房裡傳出來的。哭聲好生熟悉,聚精會神仔細一聽,是徐義德的。她大吃一驚,原來徐義德已經回家,為啥忽然哭泣,是不是發生不幸的事故?還是和林宛芝爭吵?她神經緊張,捉摸不定出了啥事體,立刻回到紅木小圓桌旁邊,匆匆把桌子上的兩串戒指收起,包好,放到紅木衣櫥的最低一層的裝衣服的抽屜裡。她站在深綠色的地毯上,向臥房四周掃了一眼,見沒有收拾金元寶、金條和金戒指的痕跡,才撲撲堇色旗袍,擦了擦手,打開臥房門上的彈簧鎖,輕輕走到林宛芝臥房的門口,生氣地把門推開,板著面孔,望了林宛芝一眼,憤怒地問:「為啥把他氣哭了?」

  「是他自己哭的,怎麼說是我氣的呢?」

  「他在啥人房間裡哭的?」

  「在我的房間裡。」

  「這就對了。」

  「在我的房間裡,就是我氣他的嗎?」

  「你房間裡有第三個人沒有?」朱瑞芳把林宛芝的臥房一掃,理直氣壯地追問。

  「沒有第三個人,但他也不是三歲小孩,你問他好了。」

  「這還用問?除了你氣他,還有誰?」朱瑞芳看到桌子上擺著各色各樣的手錶,以為林宛芝想佔有徐義德心愛的手錶,可能引起爭執,氣得他哭了。她撇一撇嘴,說:「我曉得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從來不哭的。我哥哥朱暮堂給鎮壓了,他沒哭;我弟弟朱延年判了死刑,我和麗琳去收屍,回來給他說槍斃的慘狀,他沒掉一滴淚。這回要不是你氣他,想奪他心愛的物事,傷了他的心,他會哭嗎?」她說完了,眼光旋即轉到雙人沙發前面的長茶几上的手錶。

  林宛芝最初聽不懂她的話,見她眼光落在手錶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林宛芝辯白說:「他擱在我房間裡的心愛物事,我從來沒有動過,更沒想奪取它的意思。你不要信口開河,冤枉好人!」

  「明擺著的事體,還想抵賴?真是又想吃羊肉,又怕挨一身臊。」

  「他今天回來,想看看表,叫我拿出來,他一塊塊欣賞,我連一塊也沒問他要。不信,你可以問他!」

  不等徐義德開口,朱瑞芳就把林宛芝頂了回去:「你們兩人穿一條褲子,啥事體都依你,你說沒要,他還敢說你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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