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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〇


  徐守仁從虹橋路回來,也顧不上把身上洗洗清爽,興致勃勃地跑進了書房,一屁股坐在寫字臺前面的轉椅上,右手托著下巴,眼睛望著鋪著草綠色呢子的寫字臺,玻璃板前面是一副紅木的文具,裡面放著筆筒,鎮紙,吸墨紙,墨水缸和裝郵票、迴紋針等等的小盒子,當中是一塊橢圓形的端硯,上端刻了雲頭,樸素而又古雅。旁邊有一塊徽墨,上面刻了四個金字:「雕龍獨步」。他望著文房四寶這些東西,不禁嘆息道:「辜負這些東西了。」

  他從提籃橋監獄釋放回來,曾經在這間書房裡消磨了一些辰光,上了中學,就很少到這裡來了;進了大學,更不到這裡來了,功課都在學校的教室裡或者圖書館裡準備。禮拜六回來,他總想白相白相,輕鬆輕鬆,不大到書房裡來了。今天聽潘宏福談起,覺得有了寫字臺和書櫥不好好利用,未免太可惜了。他的話音還沒有落地,忽然聽到一聲嗔怒的質問:「架子這麼大,進來了,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他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吳蘭珍坐在靠書櫥的沙發那裡,手裡拿了一本萬有文庫本的《烏托邦》。他站了起來,過去給她點了點頭,說:「對不起,我不曉得你在這裡。」

  「到啥地方去哪?怎麼禮拜天也不在家?」

  他走到她面前攤開雙手,說:「你看。」

  她看見他手上滿是泥土,再向他渾身上下端詳,長統黑膠靴子也是星星點點的泥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和啥人打架了?」

  「沒有和人打架,倒是和泥土打了交道。」他把今天上虹橋路西郊公園義務勞動的事給她說了,笑著問她,「你嫌我髒嗎?」

  「你髒不髒,同我沒啥關係。」她不高興地拿起《烏托邦》準備來看,瞅見他尷尬地站在前面,便說,「勞動回來了,也不曉得淴浴,換換衣服,已經是大學生了,讓像個小孩子。」「對,我淴浴衣服去。」他拔起腿來,飛也似的奔出去了。

  一轉眼的工夫,徐守仁換了一身藏青嗶嘰的人民裝,輕鬆地回到書房裡來了,賣弄地讓她看:「這不像和人打架了吧?」

  「現在像個大學生了。」她暗暗又向他覷了一眼,他比過去顯得英俊了。大學裡的功課不錯,許多集體活動他都參加,回到家裡來也不像過去那樣到處亂跑了。今天又參加了義務勞動,懂得要做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過去他做的那些壞事體,像是身上的污點,慢慢洗清爽了。

  「你還看我不起嗎?」他在她面前,老覺得抬不起頭來。

  「只要你努力改正過去的錯誤,沒有人看不起你的。」

  「啥錯誤我都可以改正,就是有一樣沒有辦法。」

  「天下沒有不能改正的錯誤。」

  「這回你可說錯了。」他從來以為她講的話一定正確,這句話卻不贊成,質問她,「我這個資產階級家庭的出身怎麼改呀?出身不好,怎麼努力,也是白搭。」

  「那也不見得。黨和政府的政策,不單看一個人的出身,要看他的表現,也就是說,主要看一個人的德才,我們那一期畢業的,都分配了工作。沒有一個資產階級出身的子弟失業的。」

  「真的嗎?」

  「為啥要騙你?」

  「才倒好辦,這德,資產階級家裡出身的人一定吃不開。」

  「德,就是看一個人對人民,對祖國,對社會主義是否忠誠,階級覺悟和路線覺悟是不是高!才,就是看一個人為人民服務的能力。你還年輕,可以努力學習,祖國有偉大的前途,你還有啥顧慮的呢?」

  「不管怎麼說,我這個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包袱,要背一輩子。」

  「剛才你不是說要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嗎?包袱背不背一輩子,要看你努力不努力。」

  「在學校裡,我用功讀書,校團委和學生會有啥號召,我竭力響應;民青聯號召義務勞動,我帶頭參加,還說不努力嗎?」他肩膀一聳,左手按了按肩膀,說,「今天挑水,壓的肩膀現在還痛哩!」

  「不是努力一回就行,要長期鍛煉改造。」

  「長期鍛煉改造?」他暗暗把紅膩膩的舌頭伸出來,怕她看見,迅速地又縮回去了。

  「怕吃苦?」

  「要鍛煉改造,還怕吃苦?」他挺直了腰,右手從肩膀那裡放下來,仿佛現在一點也不痛了。

  「那就對了。」

  「你……」他蘊藏在心裡許多話正要講出來。忽然客廳那邊傳來朱瑞芳叫喚的聲音,他沒有說下去。

  「叫你哩,」吳蘭珍見他欲語又止,心神不定,怕他說出一些叫她難於回答的話,機警地說,「快去吧。」

  【第四部 第六十五章】

  徐義德坐在沙發上,聚精會神地望著長茶几上精緻的紅木首飾盒子,裡面放著各式各樣的手錶,有瑞士的,美國的,法國的,英國的。有大的,有小的,有圓的,也有方的,排列的整整齊齊,給林宛芝臥房裡的吊燈一照,表面閃閃發光。他拿了一塊黃嫩嫩的金錶殼的美國厄爾近手錶,戴在左手脈門上,自己欣賞了一番,然後把左手伸到林宛芝面前,給她欣賞,說:「你喜歡這厄爾近牌子的手錶嗎?」

  今天徐義德回到家裡,一頭鑽進林宛芝的臥房,啥地方也沒有去。他對林宛芝的臥房感到溫暖和舒適。想起收藏的心愛的各國手錶,要她拿出來,讓他仔細賞玩。他拿出一塊手錶戴上,看看,問她的意見,得到滿意的答覆,又換一塊。她坐在他的身旁,陪伴著他,精神貫注在他取出的每一塊手錶上,讚美他的選擇,欣賞他的眼力,滿足他的詢問。她抓住他雪白肥厚的手掌,看了一陣,指著厄爾近說:「這樣的黃金手錶,戴在手上,顯得富麗堂皇。」

  他看了一下手上金晃晃的厄爾近,覺得她說的不錯,又換了一塊瑞士勞萊克斯的白金日曆手錶戴上,問她:「這一塊呢?」

  「十分名貴,非常實用,樣式新穎,樸素大方,戴在手上並不顯眼,卻很實惠。」

  他滿意地點點頭,頓時想起在五反運動的辰光,曾經戴過兩天,準備萬一到提籃橋坐監獄,有這塊日曆表,好派用場。五反運動雖然鬥爭激烈,場面緊張,但是運動一過,滬江這些企業仍然是徐義德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傳達學習和風細雨,既不激烈也不緊張,而是令人興奮,想到祖國社會主義的光輝燦爛的前途,沒有人不歡欣鼓舞的,可是農業合作化高潮一到,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緊緊跟上,北京帶頭全市公私合營,上海市私營工商業只有一條出路:緊跟。全市私營工商業合營了,他的滬江那些企業也先後合營了,想起自己的企業,不禁黯然了。他木愣愣地望著勞萊克斯,像是癱瘓一般,一陣心酸,忍不住掉下幾滴清淚。

  林宛芝正想拿出一塊瑞士歐米茄的手錶逗他開心,見他默默地望著勞萊克斯,以為他喜愛這日曆表,沒料到會突然掉下眼淚,大吃一驚,問道:「義德,有啥心事?」

  徐義德沒有吭聲,她說:「有啥心事,對我說,別悶在肚裡,傷身體啊!」「我有啥心事!我啥心事也沒有!完了,完了,全完了。」

  「怎麼完了?你收藏的手錶不是都在這裡嗎?一塊也沒有少,怎麼完了呢?」

  「你,你不知道。」

  「你講出來,我就知道。」

  「你不懂。」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我不懂,你告訴我,我就懂了。」

  「晚了,晚了,」他想起解放初期所設想的三道防線,自以為很聰明,現在看來,卻有點愚蠢了。為什麼不把機器和原物料都設法運到香港去呢?留在上海幹什麼?幸虧香港那點錠子沒有運回來,要是「生兒子」開分廠,全丟到水裡去了。如果當初千方百計設法把機器和原物料運走,也不會讓人家吃光。他不勝惋惜地說,「太晚了。」

  她不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焦急地說:「怎麼晚了?你辦事快的很,總是搶在別人的前面,誰也趕不上你。」

  「你不知道,讓有人辦事比我快哩。」

  「誰辦事能比你快?我不相信。」她眼睛裡露出驚異的光芒,不相信世界上還有辦事比徐義德快的,擔心地說:「你說晚了,快想辦法趕上去就是了。」

  「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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