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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二


  徐義德心裡正煩,討厭朱瑞芳突然闖進來,不問青紅皂白,辟哩啪啦地給林宛芝吵了一頓,語言之間還夾著新愁舊怨,怪他對她的兩個寶貝兄弟死亡沒有痛哭流涕,真不知道人間有羞恥二字。朱暮堂和朱延年血債累累,作惡多端,罪行嚴重,民憤極大,真是死有餘辜,誰瞭解這兩個犯人的罪惡沒有不切齒痛恨的,居然還想他傷心掉淚,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他氣得臉色發青,微微低著頭,沒有理睬朱瑞芳。

  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雙人沙發前面的長茶几上的手錶,心裡稍為得到一點安慰,忍住哭聲,拿起勞萊克斯的白金日曆手錶戴上,接著又戴了歐米茄,西馬,厄爾近……一連戴上六塊手錶,一塊緊接一塊,把左邊小胳臂都戴滿了,沒有地方可戴了,他卷起府綢襯衫的袖子,想往大胳臂上戴,可是他的大胳臂又肥又粗,手錶帶子沒有那麼長,帶不上。

  他於是戴右邊小胳臂,也戴了六塊各國名牌手錶,樣式不同,大小不一,不是黃金殼子,就是白金殼子,兩隻胳臂上的手錶閃閃發光,互相輝映。他看了左胳臂的手錶,又看了右胳臂手錶,看了又看,認為這些手錶才是永遠屬於他的,可是又擔心有人拿走,捨不得從胳臂上摘下來。

  林宛芝不解徐義德為什麼現在對手錶比過去任何時候喜愛,看到他那兩隻光芒四射的胳臂,差點要笑出聲來,可是看到朱瑞芳一臉不高興的望著她,她忍住了。

  朱瑞芳懷疑徐義德給了林宛芝許多名貴的手錶,從來沒有給她一塊,她又不知道徐義德究竟買了多少塊名貴手錶,她冒叫了一聲:「義德,你不是買了許多手錶嗎?怎麼只剩下這麼一點?」

  林宛芝聽她話裡有話,連忙聲明:「他只買了這些,一塊也不少。」

  「我不信。我知道他的嗜好,不管哪個國家出了新牌子的好手錶,他都要想方設法買來,國內買不到,就托人到香港,到外國去買。哪個國家新式名貴手錶沒有?為什麼這兒沒有最新式的名貴手錶呢?」

  朱瑞芳有根有據,言之確鑿,林宛芝朝沙發前面的長茶几上的手錶一看:新牌子的名貴手錶的確很少,難道新牌子的名貴手錶徐義德不再交給她保管,藏到江菊霞手裡去了嗎?

  她不禁詫異地說:「咦,真是的,怎麼沒有新牌子的名貴手錶呢?」

  「不要撇清了,義德什麼好東西不交給你保管?他把好手錶送給你也嘸啥關係,直說出來,我也不奪人所愛,何必在我面前撇清呢?」

  「義德沒有送過我新式名貴手錶,你不信,可以當面問義德。」林宛芝不能再受冤枉,她酸溜溜地說,「他是不是把新式名貴手錶送給別人,我就不知道了。」

  朱瑞芳以為指她,瞪了林宛芝一眼:「我可沒有福氣收他新式名貴的手錶。」

  徐義德知道林宛芝懷疑他送給江菊霞。他心情不好,沒有時間和她們談這些問題。他後悔買的手錶太少了,為什麼各國出產的新牌子名貴手錶只買一塊呢?每種牌子買它十塊一百塊不是很好嗎?有錢不花掉,都放在廠裡,擴大再生產,生產擴大再擴大,現在可好,叫人家連鍋端走了。他不耐煩地回了她們兩人一句:「我啥人也沒送。」

  「我不信!」

  「我也不信!」林宛芝同意朱瑞芳的意見。

  徐義德給她們兩面夾攻,不說說清楚,是沒有平安日子過的。他唉聲歎氣地說:「我沒有送任何人新式名貴手錶,『五反』以後,我就沒有買啥新式名貴手錶了,一則國外有啥新式名貴手錶,看不到廣告,也很少有人談起,叫我怎麼買呢?二則,海關限制的很嚴,出國人員戴什麼表出去,都要登記;回國戴什麼表,也要登記:如果牌子不對,或者多了一塊,都要上關稅,少則上百分之百的關稅,有的要上百分之二百的關稅。我這幾年沒有機會出國,連香港也沒去過,國內能買到的大都是『上海』牌『北京』牌的國產貨,白送給我,我也不要。信託商行倒有外國手錶賣,可全是舊的,沒有新式的,也不名貴,我也不要。『五反』以後,工商界倒是有人申請去香港的,可是回來的少,」徐義德把兩手一伸,氣呼呼地說,「叫我到啥地方去買新式名貴手錶呢?」

  徐義德兩隻胳臂上的手錶仿佛也受了委屈一樣,在胳臂上搖搖晃晃。

  「沒買就沒買,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林宛芝勸他。

  「我講的話,你們不相信!」

  「你講實話,我沒有一次不相信的。」朱瑞芳餘怒未消,徐義德把手錶放在林宛芝的房間裡,她早就有意見了。她冷言冷語地說:「反正這些名貴東西沒有交給我替你保管,究竟多少塊,誰也不知道。」

  「也不是我要他交給我保管的。我反正沒要,信不信由你。」

  「你不想奪他心愛的物事,他會哭嗎?我瞭解,他從來不哭的。他啥辰光哭過?你倒說給我聽聽。」朱瑞芳坐在單人沙發裡,雙手向胸前一放,胸口氣得一起一落,擺出一副今天非要把問題弄清爽不可的架勢。

  林宛芝並不激動,沉著地對臥房的門望了一眼,見外邊沒人,她便說:「全市敲鑼打鼓公私合營第二天,在樓下東客廳裡,他不是哇哇哭了好一陣嗎?」

  「我曉得那是為了他一輩子經營的企業一下子公私合營了,想起來傷心,才哭的。」

  「不管為了啥原因,他總是哭過吧?」

  朱瑞芳給林宛芝一質問,頓時啞口無言了。但她並不甘心,掉轉話鋒,歪著頭反問:「就算他過去哭過,可是今天你不氣他,他不會無緣無故哭的。」

  「究竟為啥哭,反正不是我氣的,你問他好了。」

  朱瑞芳看林宛芝講得有憑有據,態度不慌不忙,看上去不像是想要徐義德的手錶。她放下笑臉,語氣也緩和了,低聲地問徐義德:「你為啥傷心呢?」

  「我為啥傷心?我不傷心。」徐義德忍受不了兩個人都懷疑他,實在太不體諒人了。他一口氣把兩隻胳臂上的手錶一一摘了下來,往長茶几上一摜,生氣地說,「啥人要,啥人拿去,我一隻也不要!不要再吵了,真煩死人!」

  「我一隻也不要。」林宛芝低聲說。

  「你一輩子就喜歡收藏各種手錶,君子不奪人所愛,我更不會要你的表。以後,有機會,我還打算買些最新式的名貴手錶送給你哩。」朱瑞芳放下笑臉,體貼地輕聲問道,「那你為啥哭呢?」

  「我,我心煩……」徐義德霍地站了起來,不願和朱瑞芳詳談自己的心事,漫不經心地說,「肚子有點餓了,下樓喝杯咖啡,吃些點心去。」

  徐義德走出林宛芝的臥房,回過頭來望了茶几上的各式手錶一眼,這些手錶仍然屬於他的,心裡稍為得到一些安慰。他逕自到樓下的客廳裡,一屁股坐在雙人沙發裡,感覺客廳也比過去溫暖和舒適。朱瑞芳跟著他到了客廳,還沒走到徐義德面前,又回轉身去,朝門外叫道:「老王,老王。」

  老王沒有答應,不知道他到啥地方去了。朱瑞芳提高嗓子又叫了兩聲「老王」,外邊走進一個中年男子,不是老王,是門房老劉。他笑嘻嘻地報告道:「老王陪大太太到汽車間去了。」

  「這麼晚了,到汽車間做啥?」朱瑞芳不解地問。

  「怕是要老王陪她去看那副壽材。」

  「哦,」朱瑞芳想起來了,對老劉說,「你去把老王叫來。」

  「是。」老劉彎腰應了一聲,悄悄地走了。

  林宛芝在臥房裡收拾好手錶,也蹣跚地下了樓,走進客廳,坐在徐義德斜對面靠牆的那一排長沙發上,她特地把徐義德兩邊的單人沙發留給大太太和朱瑞芳坐。在她們兩人面前,她總是小心退讓,從不搶在她們前頭,特別是今天,剛才朱瑞芳在她的臥房裡鬧了一陣,沒鬧出個名堂來,說不定啥辰光還要爆發了。朱瑞芳果然坐在徐義德的左邊的單人沙發裡,她也懂得在徐家的地位,有大太太在的場合,她要讓大太太佔先。老王扶著大太太的左胳臂,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客廳。送到徐義德右手的單人沙發旁邊,讓大太太坐好,老王機警地立刻走到朱瑞芳的側面,低著頭,曲著背,小聲地問道:「太太,你叫我,有啥吩咐?」

  「老爺餓了,準備些咖啡點心,在大餐廳裡吃。」

  「是。」老王迅速退出客廳,準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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