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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九


  潘宏福一聽這聲音,好生熟悉,認真看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那個青年,腳上穿著一雙黑膠靴子,上緣幾乎接近膝蓋,深灰哢嘰布的褲子和人民裝的上衣都沾濕了,像是誰在上面塗了黑點似的,兩隻袖子高高挽起,上衣的胸口的紐扣已經打開,裡面露出雪白的府綢襯衫,脖子那裡如同蒸籠似的,不斷冒著熱氣。他臉上不知道啥辰光濺了一些泥水,刺了花紋似的,頭髮卻十分整齊,烏黑發亮,潘宏福看了那副面孔,吃驚地叫道:「你不是徐守仁嗎?」

  「一點也不錯。」

  「你怎麼也來了?」潘宏福早就知道徐義德的寶貝兒子是阿飛,曾經吃過官司,他們好久沒見面了,他剛才只顧種樹,沒有留心那些挑水的人,要不是徐守仁開口,他還不知道哩。

  「你怎麼來了?」

  「你看!」潘宏福轉過身去,指著他側面的一塊紅布橫幅,那上面用金紙剪了九個大字貼在上面,「綠化我們偉大的祖國。」他攤開滿是泥土的右手,問徐守仁,「你呢?」

  徐守仁威風凜凜地挺直了腰,扁擔在他肩上顯得輕鬆的多了,肩膀一點也不痛楚了,臉上流露出驕傲的情緒,連那兩隻水桶也仿佛不可一世的樣子,在潘宏福面前輕輕晃來晃去,他自豪地說:「我嗎?是這個,」他舉起胳臂,指著左前方一面光彩奪目的大紅橫幅,那上面寫著:「決心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潘宏福看清楚了橫幅上的字,激動地走上一步,展開雙臂,緊緊把徐守仁抱在懷裡。

  「我還不曉得你也有這樣的雄心,太好了。」

  「爸爸常常提起你,說潘老伯哪一個孩子都比我有出息,你們每人管一片廠,給潘老伯很大的幫助,不像我,到現在連個大學也沒有畢業,還是吃娘老子的。」

  「不忙,管廠也不難,只要用心鑽,慢慢就會了。現在企業公私合營了,和公方代表在一道辦事,比過去更容易了。」

  「真的嗎?」滬江紗廠高大的煙囪和華麗的辦公大樓在徐守仁眼前顯現出來了。

  「誰和你開玩笑?」潘宏福朝他渾身上下端詳了一番。雖然他身上沒有穿那件黃皮茄克,頭上的頭髮沒有向前飛起,下面也沒有穿小褲腳管的牛仔褲子,但的的確確是徐家的大少爺。不容潘宏福有絲毫的懷疑,上海灘上無奇不有。徐守仁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徐守仁見潘宏福朝他望來望去,有點羞愧,好像身上有啥見不得的瘡疤叫他發現了。他忸怩地問道:「還要水嗎?」

  「水?要。」潘宏福信口應了一聲,回過頭來一看,樹洞裡都種上樹苗了,他馬上改口說:「不要了。」

  「不,我再挑一擔來。」徐守仁拔起腿來就走,飛一般的蹦出窘境。

  轉眼的工夫,徐守仁真的又挑來兩桶水,潘宏福幫著他分別倒在樹洞裡。

  風勢弱了,陽光照在人們身上暖洋洋的,遼闊的空地上,種上疏疏落落的樹苗,上海市青年團員和部分工商界的青年,給西郊公園帶來濃郁的春意,他們植完樹,有的躺在草坪上,有的踏著鑼鼓點子在扭秧歌,有的在河濱縱聲歌唱,還有的三三兩兩攜手交談。

  潘宏福拉著徐守仁在隱隱發綠的草坪上踱著方步,望著藍色的天空和遠方的竹亭,興沖沖地說:「我一過了三十歲,人雖沒老,心卻老了,不管是在寫字間裡,還是在廠裡,啥事體都懶得動,別人侍候我,我還不滿意哩。」

  「哦!」

  「今天我才發現,我還年青,參加義務勞動,體會到勞動的意義。」潘宏福指著高低不平的草坪說,「我聽爸爸說,這裡原來是英國的高爾夫球場,他們占了租界不算,又在這裡開闢了高爾夫球場,還不准中國人進來白相。爸爸給一位英國朋友帶來白相過兩次,當時感到無上的光榮。現在人民政府收回來,辟做西郊公園,中國人都可以進來白相。剛開放的辰光,我陪爸爸來過一趟,他說,現在才真正感到無上的光榮,中國人在外國人面前揚眉吐氣了,值得驕傲,值得自豪。」

  「我不曉得西郊公園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我們今天到這裡來義務勞動,意義可不簡單。從前,哼!只好站在籬笆外邊朝裡看看,可別想進來,更不能在這塊草坪上走。」

  「現在我們可以自由走來走去了。」

  「你走到明天天亮也沒人管你,」潘宏福走在草坪上感到無限的幸福,說,「過去,我們逛公園,指手劃腳,嫌這不好,瞧那不順眼,從來沒有想過公園是怎麼造起來的。現在瞭解了,可不簡單,今天幾千個青年人來,不過植了一些樹,已經累得不堪了,要是叫我們建築整個公園,不曉得要累得怎樣哩!」

  「勞動雖說累一點,可是很愉快,比方說,你把一張張的紙,印成一本本書,看到新書出版,心裡有說不出來的喜悅。今天我們植了樹,過一陣子,樹長大了,茂盛了,心裡也會有喜悅的感覺。」徐守仁想起他關在監牢裡參加印刷工作的情景。

  「你的話說的對,這是勞動的愉快。過去,別人說勞動創造財富,我不相信。現在看來,確實有道理。以後民青聯①再號召義務勞動,我一定還要參加。」

  ①民青聯繫上海民主青年聯合會的簡稱,這次上海工商界青年參加西郊植樹義務勞動,是民青聯和團市委號召的。

  「我也要參加。」徐守仁說,「有些勞動知識,從書本上學不到的。」

  潘宏福聽到書本,興致越發濃了。他離開學校以後,很少和書本打交道了。在他的華麗的花園洋房住宅裡,收音機,電唱機,答錄機,電影放映機,沙發,茶几……啥都有,獨缺寫字臺和書櫥。他過去用不到這些東西,一天到晚過著舒適而又悠閒的生活,繼承父親剝削起家的事業,把通達辦好。一輩子也不愁吃穿,高興就到辦公室裡坐坐,不高興就在家裡沙發上躺躺,以為這樣便是最理想的生活。

  企業公私合營以後,他最初不瞭解公方代表為啥那麼積極,從早忙到晚,不知道休息,也不曉得疲倦,像一頭健壯的牛;後來同公方代表閒聊,才知道人生的意義。公方代表說:如果他不辛勤地工作一天,會感到空虛。人活著,不單純為了吃飯睡覺,那成了酒囊飯袋。應該為革命事業,為人民美好未來貢獻出自己的精力,這樣才有意義。他像是迎頭給澆了一盆冰涼的冷水,發覺自己過去生活雖說富裕和舒適,卻是糊裡糊塗地過去了。他奇怪公方代表年紀比他輕,曉得的東西哪能比他多,公方代表勸他多讀書,多看報,可以知道世界大事,第二天並且給他送來一本《社會發展史》,要他回家有空的辰光,仔細看看。

  他這才感到寫字臺和書櫥的重要,把一間客廳改成了書房,在書本裡,發現了新的世界。上海市民青聯一號召義務勞動,他就報名參加了,以為參加的人一定不多。誰知道單是到西郊公園的就有好幾千,各區植樹的還不算,並且連徐守仁也參加了。徐守仁最後兩句話給他很多感觸;他和爸爸在工商界巨頭中間,自以為比別人進步,沒想到在工商界青年行列裡,還沒有徐守仁知道的多哩。他問徐守仁:「你有寫字臺和書櫥嗎?」

  「寫字臺和書櫥?」徐守仁愣了一下,說,「早就有了。」

  「你太好了。」他更加感到不如徐守仁,連寫字臺和書櫥都比他早有,慚愧地說,「不瞞你說,我最近才有,過去,我不是沒有錢買這些,生活裡用不著,要寫字臺和書櫥做啥,整天貪圖享受,從來沒有想到讀書這件事體。最近看了兩本書,覺得學習太重要了,就添置了寫字臺和書櫥。」

  「從前,我也不曉得讀書,淨愛白相,看了書,才瞭解世界上的一些事體。有本叫做《普通一兵》的小說,你看過沒有?可好看哩。你沒看,我送你一本。」

  「我買了一些新書,啥辰光到我家來,要啥書,我可以送給你。」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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