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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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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家為了賺錢,總是積極的,」葉積善插了一句,「到棺材裡也要伸出手來——死要錢。」 「現在是不是因為我年紀輕,瞧我不起。」 「這可不瞭解。你年紀輕也沒啥,經驗卻不少,能力也很強,辦理福佑的事體很出色,漢口路上西藥業的店員沒有一個不佩服你的。你是組織委派的,代表組織的。你來了,我很歡迎,柳經理心裡怎麼想,就難說了。」 「我擔任經理是不適當的。」童進覺得利華藥房的事不是想像的那麼簡單,特別是區店的事更是複雜,新機構,沒有經驗,別的區店,籌備的差不多,都快成立了。他籌備的這個區店,八字沒有一撇,早著哩。柳惠光消沉,王祺也不十分積極,他越來越感到自己擔任經理是不適合的。他說:「我寫信向區裡建議,請柳惠光擔任。」 「區裡怎麼說?」王祺心裡想:童進倒還謙虛。 「區裡不同意。」 王祺「啊」了一聲。 「我也建議過你擔任……」 王祺心裡稍微舒服一點,知道童進心目中還是有他。但現在已經委派,不必再等他說下去,自己臉上也沒光采,就說:「我不如你,應該你來。」 「不,你哪方面都比我強,你政治上強,業務上強,利華情況熟悉,經驗豐富……」 王祺不讓他數下去,打斷他的話:「夠了,夠了,這些都不值得提,你現在比我進步,組織上委派你來,是正確的。」 「你也很進步……」 「別諷刺我!」王祺想童進一定從區裡聽到他不願意再留在藥房工作的思想問題,唰的一下,臉通紅了,怕他說下去,特地用這句話堵住童進的嘴。 「我,我沒有諷刺……」童進竭力辯白。 葉積善覺得童進在利華的地位很難處,柳惠光是這麼消沉,王祺也不那麼積極,三個人老捏不攏來。童進辦事不順手。他也使不上力,他同情和支持童進,但怕別人誤會,以為福佑來的人穿一條褲子。重要的當口,他又不得不表示自己的意見,他本不想多說,坐在一旁,靜靜聽他們兩個談,一來一往,形勢不妙,忍不住說道:「不管柳經理態度怎麼消沉,我們先把公私合營的利華藥房辦好,他的態度慢慢會改變的。」 「小葉的話說得對,王祺同志,你是老利華,今後要多多幫助我。」 「這沒有問題。」王祺很高興轉了話題。 「標語想好了。」葉積善說,「我念給你們聽聽:誠心接待顧客,耐心介紹商品,虛心接受意見,專心改進業務。我們看適合不適合?」 「好極了!」王祺拍手讚揚,說,「這四句標語想的十分完整,每一條都有一個『心』字,虧你會想,可以叫『四心標語』,真妙!」 「四心標語?」葉積善原來並沒有給他取名字,讓王祺一說出,倒也有意思,他說,「你真會起名字。」 「他是西藥業的老店員,業務經驗豐富,工作經驗也豐富,青年團開會,大家七嘴八舌說上一大堆,最後他總結,把大家的意見歸納得有條有理,說的頭頭是道,沒有一個人不佩服的。」 「那沒啥,不過把大家的意見歸納歸納,小葉這『四心標語』,可動了腦筋,看出他很有一套,一般人想不出來的。」 「我只是東拼西湊,有的想的不完全對。」 「我認為每一條都對。」 「那是客氣。童進同志,你看呢?」 「四條想的很好,第二條還可以研究研究,」童進說,「耐心介紹商品,比較一般,我們是藥房,和一般商店不同,這一條可以修改一下。」 「我也想到了,」王祺覺得童進辦事比他仔細,意見提得中肯,他有些粗枝大葉,什麼事情看出一點問題,但是想得不深,看得不全,他說,「只是沒有想到恰當的,所以沒有提。」 「你幫我改一下,童進同志。」 「你想的標語,還是你改。」 葉積善挖空心思,一時急切的想不出好的意見。仍然要求童進替他修改,童進想了一下,說:「改成『細心介紹藥品』是不是確切呢?」 「改的好,改的好。」王祺鼓掌歡呼。 「的確改的好。」葉積善說,「馬上寫好把它貼上。」 「明天再說吧!」王祺想休息了。 「現在寫好貼上,明天開門,顧客一進來就看見,耳目一新。」童進贊成葉積善的意見,說,「可是我的毛筆字不好,沒有臨過帖。王祺同志,你幫忙寫一下,好啵?」 「這是我份內的事,怎麼說幫忙呢?」 葉積善連忙上樓取了紙墨筆硯,又拿來一張大紅紙,裁成四條,童進在旁邊研墨,王祺像是一個大書法家一樣,站在寫字臺前面,認真地對桌上那條鮮豔奪目的大紅紙,上下看了一眼,在計算字數和位置,提起大字筆,蘸飽了黑烏烏的墨汁,按著紅紙,寫的是仿宋體美術字,挺秀遒勁,一筆不苟,他寫完一張,葉積善給他又鋪上一張大紅紙。他寫完四張,放下毛筆,喘了一口氣,謙虛地說:「好久不寫了,都有點生疏了。」 「寫的好,」葉積善一邊把標語貼在貨架上,一邊對王祺翹起大拇指說,「明天顧客看見了,一定說刮刮叫!」 「那是稱讚你擬的四心標語。」 貼完標語,葉積善站在櫃檯當中向四面張望,四條標語十分引人注目,心滿意足,暗暗高興,對童進和王祺說:「私營的辰光,我可想不出這四條標語來。」 【第四部 第六十四章】 凜冽的西北風呼嘯地掠過西郊公園的上空,把枯樹殘枝吹得東倒西歪,發出吱吱喳喳的音響,仿佛也感到寒冷的威力,公園北邊那一片遼闊的空地上,雜草給霜壓倒,遠遠望去,只見一片焦黃。 空地上麕集著黑壓壓的人群,像是一堵牆似的遮住人們的視線,看不清楚公園盡頭起伏的坡地。人群裡發出歡騰的歌聲和激動人心的鑼鼓聲,隨著明快的節奏,無數的鐵鏟有規律地向焦黃的空地上鏟去,一塊又一塊潤濕的黑油油的泥土給翻過來,慢慢出現一個一個的樹洞,樹洞與樹洞之間,前後左右保持一定的距離,給空地裝飾成一個整齊而又美麗的巨大圖案。 潘宏福手裡拿著一株樹苗,細心插在樹洞裡,四邊用黑色的泥土壅起,然後用手把泥土壓緊,那邊有個青年正挑著一擔水走過來,彎下腰去,把水倒在樹洞裡去,泥土如饑似渴地馬上吸幹了水,倒了快半桶水,樹洞表面上才汪著一攤水。樹苗朝氣勃勃地挺直著身子,在中午的陽光裡顯得生氣盎然。 那個青年順著次序,把水倒在樹洞裡,接著挑著兩個鉛皮空水桶,向水浜走去。一轉眼的工夫,他又挑著滿滿的兩桶水,在蜿蜒不斷的挑水的人群裡飛奔似的跑來,順著潘宏福的指點,把水倒在樹洞裡。他感到有點累了,右肩酸痛,可是一些也不疲倦,用雪白的手絹拭去額角上的汗珠子,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問道:「還要嗎?我再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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