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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七


  「我的意見?」柳惠光向經理室四面望望,還是原來的陳設,一套沙發靠正面的牆擺著,正對著下沿的寫字臺。這寫字臺緊緊靠著欄杆,他坐在寫字臺前面,只要把頭向外邊一歪,樓下店員在作啥,看得清清爽爽。現在他對面添了一張寫字臺,是公方代表童進的。這是經理辦公室裡唯一的變化,可也是重要的變化。幾十年來,他坐在那張寫字臺前面,親自領導利華藥房的業務,事無大小,只要他一句話,便完全按照他的意圖辦,不但利華藥房的一切事情聽他的,連同業許多事也委託他辦,他的意見受到尊重。就是在這間經理室裡,他作為福佑藥房債權代表,和朱延年以及證明人嚴律師在和解筆據上簽了字,同意福佑藥房複業。

  沒有多久,朱延年不僅僅在漢口路西藥業紅得發紫,而且在上海工商界赫赫有名,顯得柳惠光黯然無光。他私下曾經羡慕過,但是「五反」來了,朱延年五毒俱全,罪行累累,落得人財兩空,名譽掃地。朱延年白手起家,神通廣大,都鬥不過共產黨。何況小小的柳惠光呢?他怕自己有職無權,落得清閒。現在童進逼著他談,而且要他先談,他不願談,又不好表示出來。他的眼光從童進那張寫字臺那邊收了回來,望瞭望掛在牆上的電鐘,說:「當然要談我的意見,不過,我今天晚上還有個約會,改天談,好啵?」

  「幾點鐘的約會?」

  「八點。」柳惠光信口說出。

  童進指著電鐘說:「現在六點剛過,稍為耽誤一會,好啵?」

  柳惠光後悔把約會的時間說晚了一點,如果乾脆說七點,站起來便可以走了,現在沒法改,不然要露出破綻,今天晚上,他其實並無約會。他只好硬著頭皮坐著不動,苦笑道:「也好。」

  「柳經理對區店有啥意見嗎?」葉積善問。

  「沒有意見。我完全擁護,成立區店再好也沒有了。」

  「一點意見沒有嗎?」

  「這方面我沒有經驗。」

  童進見柳惠光老是打「太極拳」,啥意見也不肯談,這樣消極應付下去,難共事。不如打開窗子講亮話,有思想顧慮擺出來,談清楚了,好共事。他直截了當地說:「柳經理,你在西藥業工作了幾十年,利華是你一手創辦的,經驗比我們豐富,全市公私合營以後,組織上要你繼續擔任利華經理的職務,又請你當區店副經理的職務,可以說對你很信任,對你的希望也大。幾次要和你商量籌備區店的事,你總是推三推四,這裡面一定有原因,希望你不客氣談出來。」

  「沒有原因,也不是推三推四,王祺同志瞭解,我想你也曉得,最近市里工作忙一點,民建會議多一點,有些座談會和報告會,發了通知來,我又不好不去,市委統戰部的首長再三希望工商界朋友多出來參加參加社會活動,努力教育改造自己。這方面事體一多,店裡的事就管得少了。我早就想和你們談談區店的事,老抽不出時間,領導上給我這麼高的位置,這麼大的光榮,你說,我還有意見嗎?」

  「意見不能說一點沒有吧?」童進認真看了柳惠光一眼。

  柳惠光避開童進的敏銳眼光,朝王祺說:「王祺同志和我共事多年,瞭解我的為人,也曉得我的脾氣。我不是那種有意見不說的人。」

  「過去柳經理有意見倒是願意談的。」

  柳惠光聽了王祺的話,又高興,又不高興,略略補了一句:「現在我有意見也是願意談的。」

  「我們希望你這樣。我年紀輕,能力不大,經驗有限,老實說,要我當區店經理是不理想的,也不適合的。因為是組織上的決定,黨員應該無條件服從,努力去做,王祺同志各方面都比我強,柳經理在西藥業多年,經驗豐富,有你們兩位幫助,大家共同努力,我想一定可以把工作做好。」

  柳惠光心裡對自己說:「果然不錯,他是個黨員,今後和他共事,要格外注意。」他說:「有你這樣堅強的領導,區店一定可以辦好。」

  「辦好辦不好,要靠大家的努力。」

  「這是至理名言。」

  「組織上請你擔任利華藥房的經理和區店副經理,不能縮手縮腳,應該大膽負起責任來,只要把工作做好,有意見,就應該爽爽快快提出來,不要避而不談。」

  「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柳惠光聽童進這一番話,立刻身上出了冷汗。童進果然與眾不同,說話很有斤兩,怪不得連朱延年也鬥他不過啊!他擔心今天晚上這一關再也應付不過去了。他對區店興趣缺缺,不願意談,可是他又不能不談。他發現這個局面難於應付,急得把兩道眉頭都皺在一起了。

  童進察覺出他內心的緊張情緒,不願意把局面弄僵,略略收回來說:「我剛才講的話,也許不大客氣,但是我心裡的話,以後在一道共事,有話應該當面說,談清楚了好辦事。」

  「應該這樣。」柳惠光緊張的面孔上出現了微微的笑容。

  「現在不早了,你八點鐘有約會,改一天,找個時間,敞開談一談,好啵?」

  「太好了,我也這麼想。」柳惠光趕緊站了起來。

  【第四部 第六十三章】

  葉積善送走了柳惠光,關好門,回來對童進說:「柳惠光態度消極得很,啥也不肯談,今後工作怎麼做啊?」

  「過去他是這樣嗎?」童進深深感到肩上的擔子沉重,向王祺瞭解柳惠光的情況。

  「過去不是這樣,發展利華的業務,可熱心哩!他千方百計想辦法,只要有利潤,可以發展,沒有一件事不積極的。他總是主動找我們談,要我們好好努力,給他賣命,說將來利華發展也有我們一份這類鬼話。合營以後變了,沒有過去那麼積極了。」

  童進說:「最近態度變得更消沉了。」

  「給你這麼一說,」王祺愣了一下,皺起眉頭,細細回想了一陣,恍然大悟地說,「倒也是的。」

  「合營以後,沒有過去那麼積極,可以理解的,資本家嘛。最近為啥更消沉呢?找他商量事體,總說沒工夫,有意避著我們,到店裡來晃一下,一轉眼,就走了。對區店冷淡,對利華也不熱心,仿佛這些企業同他都沒啥關係。」

  「合營以前,柳經理一早就上班,很晚才走,沒有重要事體,他從來不出去的。」王祺越想越對,心想童進得到組織上的信任,擔任區店經理,柳惠光和他只是副經理,柳惠光心裡大概不滿意,可是嘴裡說不出口,表面只好敷衍,暗骨子裡不搭界。他便進一步說,「從前找他商量事體,當天就談,想的特別仔細周到,可積極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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