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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五


  「怎麼是閒事呢?這是國家大事體啊!好多人參加青年突擊隊哩,我們看清了社會主義的前途。只有社會主義社會,大家才有幸福生活,我們青年人要積極接受社會主義改造。我們工商界青年不怕共產,我們要做好宣傳鼓動工作,迎接全市合營高潮和全國工商界青年積極分子大會的召開。」

  「你是不是也向我宣傳鼓動?」

  「向你,」他怯生生地搖搖頭。怕她罵他,但又感到是一個機會,試探地說,「你不用我宣傳,可是,你為啥不參加報喜隊呢?」

  「我一不會敲鑼,二不會打鼓,三又走不動,為啥要去?

  在家裡坐坐,不是很舒服嗎?」

  「林宛芝參加了哩!」

  「她愛出風頭,她參加她的,同我沒關係。」她告誡徐守仁,「你以後少出去參加哪些活動,給我在家裡好好用功讀書,你要再出去,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徐守仁給娘訓斥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心裡不服,又不敢聲辯,便坐在沙發上,像個木頭人。

  【第四部 第五十八章】

  馮永祥在徐公館教林宛芝京劇的辰光,潘信誠帶他的愛子潘宏福已經巡視完在浦東的各個企業,踽踽地來到了黃浦江的東岸,有一隻小汽艇在岸邊等著。

  碼頭上兩邊的樹木的葉子早已落盡,光禿禿露著枝枒,在寒冷的北風中抖嗦,像是赤身裸體的老人,渾身的筋骨看得清清楚楚。潘信誠望著那些樹木,感慨萬端地對兒子說:「你瞧,這些樹木長大了,老了,完了!」

  潘宏福會意地嘆息了一聲。

  父子兩人跳上小汽艇,馬達嘟嘟地響了,汽艇離岸了。潘信誠站在操作臺上,眯起老花的眼睛,不舍地望著冬天的原野。潘家在浦東的企業,大半靠近碼頭,汽艇一離岸,那一排排鋸齒形的廠房,那一座座紅色的高大的倉庫,那一團團從高聳雲際的煙囪裡冒出的濃煙,都一一呈現在他的眼前。浦東,他來過不知道多少次了。這些企業,他看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但都沒有今天這麼可愛,簡直比冬天的陽光還可愛啊!

  黃濁濁的江水給汽艇劃開,卷起兩股浪花,在兩邊船舷飛駛而去,那雪白的浪花仿佛是千萬粒珍珠突然從水裡跳出來,一眨眼的工夫,便消逝在奔騰的黃濁濁的江流去了。

  潘信誠望站滾滾的江流,往事像澎湃的江濤一樣,湧到心頭。他二十七歲那年從英國留學回來,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帝國主義還來不及向中國市場伸手,中國民族工業有了發展機會。他跟父親開工廠,從三萬多紗錠發展到十萬五千錠子,接著又擴展了印染部分,成立了印染廠。事業一天天發達,覺得添制錠子老是仰仗外國,發展起來總有限制。自己動手創辦了通達紡織機械廠。先是專門給通達製造錠子,後來也接外邊的定貨。通達的紗錠發展到十七萬光景,父親就死了。

  潘信誠的興趣轉到毛紡。他認為英國毛紡在世界上占第一把交椅,他在英國,參觀過兩個廠,也學了點毛紡的知識。他想到中國西北部的羊毛並不推板,發展起來,中國的呢制業在國際上也可以有個地位。廠辦起來了,銷路並不好,弄得高不成低不就,有錢的人要穿外國的毛織品,不要通達的;沒錢的人買不起,想要,也穿不上。他想到麻織品比較大眾化一點,用途也廣。就在杭州開了一 片通達麻織廠。一九四八年上半年,本想在杭州再開一片絲織廠,用他的話來講,就是棉毛絲綢樣樣都有,不管你是窮人富人,只要穿衣服,總要照顧通達。

  另外,他對麵粉業和糧食業也有興趣。上海有名的慶豐麵粉廠就是他一手創辦的。他還創辦了永豐碾米廠,規模不十分大。他對糧食加工方面興趣不大,有興趣是把糧食買進賣出,這生意十拿九穩賺錢,以往的經驗,行情總是看漲的。大米是南方的主食品,而麵粉是北方的主食品,只要張開嘴吃飯,不照顧慶豐,就得照顧永豐。穿衣吃飯是人生兩件大事,辦這種實業,沒有風險,利潤也厚,並且還可以替國家爭口氣。如全國幾億人口當中有一半人吃飯穿衣都照顧潘家,那潘信誠便可以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富翁,而且還可以和各國大資本家較量較量,說不定通達的貨色在國際市場上還可以插一腳,那前途就更加遠大而又燦爛了。這個美麗的夢想像黃浦江的水一樣流去了。

  潘宏福站在父親旁邊,見他沉思不語,自己也不好嘖聲,他想起父親那天在馬慕韓家裡忽然那麼積極,不僅贊成全市合營,而且要搶在天津和廣州工商界的前頭,叫他莫名其妙。他老想問父親,可是沒有適當的機會。現在正是一個好機會,船上沒有外人,他大膽地問道:「上海為啥要這樣快全市合營?」

  「北京全市合營了,上海能夠不全市合營嗎?」

  「遲一點不行嗎?」

  「不行。」潘信誠搖搖頭,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向汽艇四面看看,沒有人,他便用英文對兒子說:「好比下棋,和共產黨下棋下輸了,只好做輸的打算。現在是計劃經濟。我們要服從國家經濟領導。原料,國家控制了。市場,國家管理了。私營企業生產也好,經營也好,單獨維持很困難,只有依靠國家。公私合營企業,有了公家一份,生意好,生產也好,利潤也不錯,不走合營還走啥路子?」

  「這個我瞭解。」兒子也用英文回答。

  「鄉下分了地主的田,農民當家了。經過雷厲風行的鎮壓,國民黨的勢力基本肅清了。美國力量雖然強大,可是在朝鮮給共產黨打敗了。『五反』以後,資產階級搞臭了,孤單了。現在工人階級領導,資產階級吃不開了。我們的處境,好比上了這條船。」潘信誠指著破浪前進的小汽艇,無可奈何地說,「船已經到了江心中,後悔已經晚了,不跟著走,難道要跳水不成?共產黨網開一面,給私營企業安排了一條出路,只好跟著走,就是你們常說的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人家把我們的財產共走,心裡怎麼會愉快?從你爺爺手裡創辦了這份家當,我數十年經之營之,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規模,現在可好,全付諸東流!」

  潘信誠的手指著嘩嘩流去的江水,兒子這才聽到父親的心聲,但越發迷糊了,不解地問:「你在馬慕韓家,為啥主張上海要趕在天津和廣州工商界的前頭呢?」

  「傻孩子!」潘信誠想起那天確是講了這句話,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凡是共產黨要辦的事,只有擁護,不能反對。古人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大家都要走這一條路,我們怎麼能夠不走呢?人家走十步,我們就要走十一步,不然,人家要說我們落後哩!」

  「哦!」潘宏福懂了,他說,「到社會主義,大家都好哇。」

  潘信誠瞪了兒子一眼。

  「用不著你來給我上政治課。我一輩子好不容易辦的這些企業,原本是為兒孫做馬牛,給你們謀幸福,我自己並不需要。現在要過渡到社會主義,把財產交給國家,交給社會主義社會了。」

  「合營以後不是還有定息嗎?」

  「現在政府還沒有公佈,我看拿不了幾年,就啥也沒有了。」潘信誠回過頭來,一眼看見一隻小輪船擱淺在沙灘上,船身半歪著,船底有一半露在外邊,煙囪像是躺在江面上的一個大油桶。這船是通達紡織公司的,年久失修,早已報廢了。十多年來就擱淺在潘家廠子後面的沙灘上,再也沒人過問。今天卻引起潘信誠的注意,他自言自語地說,「哎,想當年這船在黃浦江上開來開去,多麼活躍,多麼神氣,誰看到這條船不羡慕啊。可是現在呀:擱淺了,開不動了,完蛋了,在黃浦江上再也看不見它了!」

  「爹,你過去不是說過這船已經使用的夠本了,再修的話,還不如買一條新的便宜。」

  「是呀!」

  「這些舊東西別去想它吧!」

  「舊東西也是錢買的呀!」

  潘宏福不好再往下說,他放眼看著黃浦江蜿蜒而去,江上盡是中國船隻,沒有一隻外國兵艦。屹立在江邊的海關大樓,現在完全由中國人管理,沒有一個洋人騎在中國人頭上指揮。曾控制中國經濟命脈的英國滙豐銀行,現在已是上海市人民委員會的辦公大樓了,只留下一對銅獅子在守著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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