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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四


  「為啥?」

  「少了一個核心分子的代表人物,上海工商界這些事體誰管呢?我可擔當不起這個責任。」

  「當然不要你負責。只要你相信我,就是無上的快樂,最大的幸福;就是死在你面前,我也甘心情願。」

  「無緣無故講這些做啥?」

  「好!遵命不講,閒話少敘,言歸正傳。我們談正經事體吧。」

  林宛芝把鼻子一聳:「你啥辰光談過正經的?」

  「我從來都談正經的。」他一本正經,嚴肅地說,「明天晚上在中蘇大廈有個聯歡晚會,我負責籌備遊藝節目,承各位大老闆和太太小姐們給面子,有不少人報名參加演出,我和德公商量,他同意你也出個節目,你多才多藝,可以出的節目很多,我給你想了個主意:來一段京劇清唱,怎麼樣?」

  「天啊,我哪能清唱?別把人牙齒笑掉了。」

  「為啥不能清唱?你的嗓子好,字正腔圓,既富有韻味,又善於表情,再加上你容貌美麗,嫵媚多姿,一走出台口,包你壓得住觀眾。」

  「盡是你想的好主意——我才不在大庭廣眾面前出洋相哩!」

  「我的話,包你沒有一個錯。陳市長和許多首長要參加聯歡晚會。你唱了,一定很叫座。」

  「我不唱。」

  「節目單上我給你排好了,不唱怎麼行呢?那不是坍我的台嗎?」

  她心裡拿不定主意,能在臺上表演表演,很多燈光對著她,很多眼光望著她,聽她唱。上海黨政首長也在聽,馬上一定在上層人士當中傳開了,說不定報上還要發消息哩。一種虛榮心理支持著她把這個節目答應下來。但一想到從來沒有登過台,只是在家裡跟馮永祥哼哼,突然登臺表演,要是唱錯一句半句,真的要笑掉別人的牙齒。林宛芝這個臉擱到啥地方去?她又有點嚇噝噝的,她看馮永祥那股焦急勁,有點同情他,小聲地說:「不唱不行嗎?」

  「當然不行,節目單已經去排了,我把你的節目排在後面一些,那辰光黨政首長都來了,大家都聽你唱。」

  「那我更唱不出來了。」

  「別怕,有我哩。」

  「那有啥用場?你在台下,我在臺上,出醜的是我。」

  「你出醜也就是我出醜,你別把我當成外人看。我怎麼會讓你出醜?」

  她不信任地向他撇一撇嘴,著急地說:「好久不唱了,都生疏了。」

  「我不是來教你嗎?」他拍她的肩膀說,「她們兩個不在,個別教授,今天努把力,明天一定唱得刮刮叫。」

  「《寶蓮燈》的唱本還在樓上哩。」

  「上去拿好了。」

  她慢慢走上樓去,他也慢慢跟她上樓,一同走進她的臥房,他順手輕輕把門關上。她找到唱本,請他一同下樓去唱,他說:「這裡好,安靜一些。」

  「不,還是下樓去的好。」

  「在樓上學戲怕啥?快坐下來,我教你唱。」他一把把她拉在沙發上坐下,說,「你先唱一遍給我聽。」

  她不安地坐在沙發上,想站起來,可是她兩手叫他抓得緊緊的,她沒有辦法,只好唱了。她說:「我好久不唱了,忘記的地方可要提我。」

  「這沒有問題,你大膽地唱吧。」他嘴裡給她哼著過門。

  她細心地唱道:「站在屏風外,側耳細聽……」

  她唱完了。他又叫她唱了一遍,教她怎麼練腔。她很快學會了。他拍掌笑道:「你真會運用嗓子,深得控縱之法,唱得有味極了。」

  「又來笑話我了。」

  「一點不開玩笑,你唱得有感情,把聲音,字意,感情三者融而為一,不是無情之曲,是有情之曲。這一點最難得了。有人可以唱得一字不差,一音不錯,但不是心唱,而是口唱。你呢,完全是心唱。程硯秋說過:即使『五音』准,『四呼』清,如果沒有感情,只能算做一個唱歌道人,而不能成為一個藝術家。你不但很能理解王桂英的感情,而且善於表達感情,實在是難能可貴,太不容易了。你是一個出色的藝術家。」

  「沒那回事,剛學了兩天,就變成藝術家了,你把京劇講得這麼容易。」

  「藝術這種事體,說容易,真容易;說難,可實在難;有的人唱一輩子,也只是一個唱歌道人;有的天賦高,又聰敏,不消多少辰光,就是藝術家。你就是後一種人。」

  「我才不信哩。」她心裡想,這大概和老師教得好有關係,要是唱得真好,可要好好感謝老師哩。

  「青衣這種角色的特點是肅、婉、靜。」

  「什麼速緩進?」她學出興趣來了,不解地問,「怎麼又要速又要緩?」

  「不是這個意思。肅是嚴肅正氣,具有堅強不移的志氣。婉是美好與和順,俗稱賢慧。靜是安靜,端莊,舉止要有大家風範。這些特點,王桂英都有,你唱的辰光,站在臺上,再注意這些特點,那就盡善盡美了。」

  「這麼難,我不唱了。」

  「難是難,但在你卻一點不難。剛才你唱,已經有這些特點了,現在告訴你,你稍微再注意一下,那就更好了。」

  「真的嗎?」她低聲地問。

  「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的話嗎?」

  她的臉紅潤潤的,心裡很高興,塗著紅豔豔蔻丹的食指向他指著,說:「我才不相信哩。」

  朱瑞芳從南京路趕到馬麗琳家,恰巧她出去了,她留了一點糖果給馬麗琳,便回來了。這時,徐守仁伸著兩隻大腿,疲勞不堪地靠在客廳的沙發上,大口大口喝著濃茶,那杯子裡盡是茶葉,幾乎看不到一點水。他的額角上不斷滲透出黃豆大的汗珠子來。她脫下黑呢大衣,放下手裡的黑漆手提包,走過去,撫摩著愛子的額頭,擔心地問道:「你生病了嗎?」

  「沒有。」他低聲地說。

  「氣色不好?」他回來要老王泡了茶,痛痛快快喝了一陣,很解渴,又在沙發上休息了半晌,精神恢復了。聽娘這麼說,他揚起眉頭,想起今天過的很有意思,眉宇間抖然露出興致勃勃的神情來,聲音卻有點嘶啞,「我氣色很好。」「唔,這會好一些了。」她認真地一看,高興地說,「嗓子怎麼啞了?是不是感冒?」

  「不是,我到區工商聯做宣傳鼓動工作去了。」

  「要你宣傳鼓動啥?」

  「我們工商界青年突擊手隊,配合市工商聯,推動工商戶自願愉快地接受社會主義改造,保證做到合營生產兩不誤。」

  「不在學校裡好好讀書,管這些閒事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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