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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六


  他興奮地指著江面一隻中國大輪船說:「爹,你看,這條船是上海新造的,我們現在也可以造萬噸大輪船哩!」

  潘信誠的眼光轉到江中心那條出廠不久的萬噸大輪船上,心頭忍不住湧上喜悅的情緒,嘻著嘴說:「共產黨建設也有一套,這麼大的輪船,中國從來沒有造過。在黃浦江上也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中國船!」

  「過去在江上停泊的都是外國兵艦!」

  「對,」潘信誠陷入沉思裡,租界時期的景象一幅又一幅在他眼前閃過,他站在操縱臺上,手緊緊握著鐵的欄杆傲視江面岸上的情景,覺得連呼吸也比從前舒服,感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的驕傲,微笑地說:「他們欺負中國一百多年,使得老大的中國抬不起頭來。那時,他們在上海灘上可真威風,簡直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裡,只要工務局講句話,就是法律。租界上啥事體都要聽外國人的。雖說有華董,也是和外國人一鼻孔出氣。開工廠也得看外國人的臉色,有的人乾脆用外國人的名義開工廠。可憐偌大中國一點民族工業也叫洋商排擠得喘不過氣來,倒閉的倒閉,併吞的併吞,就是勉強生存下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日本鬼子一來,乾脆沒收,通達的企業差點給弄得精光。幸虧抗戰勝利了,走了點門路,這些企業才陸陸續續收回來,國民黨不爭氣,貪污腐敗,通貨膨脹,失去人心,斷送了江山……」

  潘信誠說到這裡,不禁黯然,望著流水,說不下去了。兒子接上去說:「共產黨一來,把帝國主義的勢力全給趕走啦。

  潘信誠點點頭,從黯淡的心情中昂揚起來,眉宇間露出興奮的神情說:「共產黨使中國人抬起頭來了,不但中國的事體,外國人不能插手,連國際上的事體也要聽聽中國的意見哩!」

  「那當然啦,國際上的事體,不得到六億五千萬中國人民同意,老實說,就辦不通!」

  「現在作一個中國人比過去有意思多了,從前,我在英國留學,因為考試的成績好,人家都拿我當日本人,和我很親熱。後來瞭解我是中國人,就不大和我來往了,有人還給我臉色看。你們很幸福,今後再也不會受那種欺負了。」潘信誠這時感到新中國的可愛了。他想起史步雲曾經參加中國代表團出席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到處受到外國人的熱烈的歡迎,史步雲回來對他說,到了國外,才真正瞭解中國在國際上的重要地位和崇高的威望。他希望有機會到國外看看。最好再到英國去一趟,看看前後不同的變化。政府方面也曾徵求他的意見,要他參加代表團出去走走,就是因為身體不好,一直沒有出去。現在這個願望又在他的心頭湧現了。

  「帝國主義欺負中國人的時代永遠過去了,我們過渡到社會主義,他們別再想動我們一根毫毛!」

  「過渡到社會主義?」潘信誠回過頭去,眼光又落在通達的廠房上了。

  潘宏福沒有留心爹的眼光。他的眼睛出神地望著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大樓上的一面鮮豔的五星紅旗,在潤濕的海風中飄揚。他揚起眉毛說:「是呀,過渡到社會主義,有計劃地發展農業工業和科學文化,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書念,國家富強了,誰敢再欺負中國?」

  潘信誠意味深長地說:「但願如此!」

  說話之間,那只小汽艇慢慢靠攏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大樓前面的碼頭,潘宏福發現爹的面孔還對著江對面的廠房。他輕輕說道:「到了,上岸吧。」

  潘信誠慢慢轉過頭去,看見碼頭,看見從十六鋪開來的有軌電車向南京路疾駛而去,看見寬闊的柏油路上熙來攘往的人群,看見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大樓和沿著外灘馬路一排排矗立雲霄的高大建築群,對岸的廠房顯得十分矮小,幾乎看不大清楚了,他點點頭說:「上岸?就上岸吧!」

  【第四部 第五十九章】

  茫茫的東海和迷蒙的夜空連成一片,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天,混混沌沌。漸漸,東方露出一片細長的暈紅的曙光,才隱隱看見滾滾的深藍色的波濤。那一片暈紅的曙光逐漸擴張開去,不知不覺地整個天空都亮了,海水變成藍色了。靠東方的海上堆積著一層層灰色的雲彩,臃腫而又厚實。遲緩地浮動著。海的盡頭,露出一個弧形的鮮豔的紅光,慢慢升起,猛地一下子像是從海底跳了上來,一個圓圓的紅球完全出現在海上。一會,灰色的雲彩遮住了紅球,一點也看不見了。一眨眼的工夫,突然從海底升起萬道逼人的金晃晃的光柱,穿透厚厚的雲彩,直射天空。臃腫而又厚實的雲彩頓時鑲上一層層的金邊,顯得輕浮而又透明。一輪紅日高高懸在遠方的天空,海水變成淺藍色了,水上面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像是千千萬萬條小銀魚在淺藍色的波濤上跳躍。

  陽光照到南京路上,一片紅旗的海洋,在潤濕的晨風中輕輕地飄揚。每家商店門前都貼了一個鮮紅的大「喜」字。人民公園對面的國際飯店二十四層樓的屋頂上豎立著的一個「喜」字更大,南京路上的行人遠遠就看到了。人們在紅旗的海洋裡,在笑臉迎人的「喜」字的河流裡,熙來攘往,共同迎接一個歡樂的節日。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日,在上海發展的歷史上,是一個閃耀著光輝的偉大的日子,人們會永遠記住這一天。這一天,資本主義工商企業,走完了最後的行程,全部接受社會主義改造,跨進了新的歷史的門檻。

  一輛黑色的林肯牌汽車遠遠從衡山路疾駛而來,好像長跑運動員跑到最後一圈,快接近終點,把渾身的勁都拿出來,加快了速度,向終點衝刺似的。汽車一進了常熟路,馬路兩邊的紅旗和大紅「喜」字吸引了吳蘭珍的注意力。她留心向車窗外面望去,簡直是目不暇接,汽車像是在一條紅色的河流中行駛。她的臉蛋給兩邊紅光映得越發顯得紅彤彤的。

  她望著商店的招牌,眼裡露出驚異的光芒,好奇地說:「你看,變得真快,昨天晚上路過這裡,一點動靜也沒有,一夜的工夫,全變了樣。」她的左手輕輕地碰了碰林宛芝的胳臂。林宛芝歪著頭,就近車窗向外邊看了一下,點了點頭,說:「咦,真是的。」她最近沒有出門,對她說來,仿佛整個上海變了樣子,要不是吳蘭珍在她右邊指指點點,還以為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哩!她說,「打扮得真漂亮,像是辦喜事似的。」

  「可不是,連招牌都換了哩!」

  林宛芝聽吳蘭珍一說,又仔細瞧了一下,應聲道:「唔,上海人辦事真快,腦筋也靈活,一霎眼睛就有個主意,招牌來不及做,用紅布紅紙寫上公私合營四個字,往舊招牌一貼,馬上就是一塊新招牌了!」

  「貼上去容易,撕掉就難了。」朱瑞芳坐在徐義德的右邊,緊靠著車窗。她也看到那些紅旗和「喜」字。從這些店家的招牌上,她想到滬江紗廠和徐義德經營的其他企業,招牌一換,那些企業就不完全是徐義德的了。她一想到這樁事體,心裡便絞痛得厲害。今天她本來不準備出來的,因為大太太懶得動,不願意出來,怕身子吃不消,只叫吳蘭珍跟她姨夫去參加;而林宛芝早就準備和徐義德一道出來,她不甘心留在家裡,讓林宛芝一個人在外邊出風頭。她於是帶著徐守仁跟徐義德一道出來了。林宛芝是第三房,又沒有給徐義德生兒育女,當然不在乎徐義德的產業。朱瑞芳聽她那麼輕鬆的口氣,心裡十分不滿,便應了一句,暗中又拉了一下徐義德的左手,要他聽林宛芝和吳蘭珍在說啥。

  徐義德坐在朱瑞芳和林宛芳兩人當中,有意不吭氣。朱瑞芳一拉他的手,不好再沉默了。他看看車窗外邊,勉強應了一聲:「大家都要求貼啊!」

  「公私合營是好事體,」徐守仁坐在司機旁邊,掉過頭來,說,「走社會主義的道路,大家都幸福。」

  「大人說話,你少插嘴!」朱瑞芳瞪了兒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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