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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九


  徐義德一碰上她的眼光,渾身像是觸電一般,四肢無力,癱瘓一般的坐在咖啡色牛皮轉椅上,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還是馬麗琳打破了沉默,關心地問:「姐夫準備叫我在廠裡擔任啥工作呢?我這一輩子啥工作也沒有做過,當了幾年舞女,碰上朱延年,結了婚,在家裡呆著,到了滬江,希望姐夫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姐夫不願意嗎?」

  「願意,願意,你要我關照,我還有不願意的嗎?」徐義德語意雙關地說,站了起來,指著寫字臺對面的雙人皮沙發說,請這邊坐,慢慢談談。」

  馬麗琳走過去,看徐義德那麼熱情,估計工作不成問題了,以後在滬江要把工作做好,不能丟姐姐姐夫的臉。她問徐義德:「你準備要我做什麼工作呢?」

  「這個……這個……」

  馬麗琳見徐義德吞吞吐吐,說不下去,感到有一種不好的兆頭,提心吊膽地問:「有什麼困難嗎?……」

  「困難,不能說沒有,也不能說有……」

  「這是什麼意思呢?」馬麗琳看到徐義德一頭烏黑的頭髮,給電燈一照,更加顯得烏而發亮,想起朱延年過去告訴她姐夫自稱「蒙了不白之冤」的故事,雖然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看上去不過四十歲光景。過去看的不大真切,這次兩人坐在沙發裡,距離很近,看的特別清楚,果然長的很年青,只是胖了些,大概每天三餐吃的太好了。人家說徐義德辦事精明,不大容易摸透他的心思,今天晚上約她談話,一提到工作,言語含含糊糊,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困難,她要抓緊今天難得的機會,談出個眉目來。

  徐義德聽她的口氣有些焦急,他不慌不忙地說道:「聽說:你給朱延年辦了離婚手續,有這回事嗎?」

  「你也知道了?」

  「人家最近告訴我的。」

  「這也是不得已的。因為滬江的事老沒消息,我自己到處托人,有一家藥廠需要一個總務,已經講好了,一號上班,後來打聽到我是朱延年的妻子,人家不要了。一連找了幾個工作,都是因為我是延年的妻子,人家就搖頭了。看上去,不離婚,工作難做,我才辦了這個手續。」

  「你和延年離婚,在別的廠商找工作可能困難少些,但在滬江找工作就困難了。」

  「滬江是姐夫一手經辦的,只要你一句話就行了,」她的祈求的眼光望著徐義德的面孔,感到有些奇怪,不解地問,「這有什麼困難呢?除非姐夫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你的事,我當然願意幫忙,」徐義德望著屋頂上垂下來的大吊燈,把屋子照得和白天一樣,想了一下,說,「可是有人不同意。」

  「是廠裡的人嗎?」

  「廠裡的人倒好辦。」徐義德歎了一口氣,表示很為難,沒有往下說。

  馬麗琳想不到有誰不同意,廠裡既然好辦,那麼一定是徐公館的人了。徐公館有誰不同意呢?家裡的事,徐義德最聽朱瑞芳的話,那天朱瑞芳對她說的話,這時在她的耳際迴旋:「在上海,延年過世後,你是我身上最最親的人了。你的事,我能不管嗎?」朱瑞芳親口對她說的,一定是林宛芝不同意。朱瑞芳和林宛芝不和,影響到她的頭上來了。林宛芝是徐義德心上的人,林宛芝不同意,徐義德當然不管了。她問:「是林宛芝嗎?」

  「她不管這些事體。」

  「大太太也不會管這些事體的。」

  「你說的對。」

  「那麼,還有誰?」

  「延年他姐姐……」

  不等徐義德說下去,馬麗琳言搖頭。

  「不會的,不會的……」

  「就是她。她說你和延年離了婚,和朱家再也沒有關係了,她不是你的姐姐了,從今以後,不必往來了……」

  像是晴天霹靂,她萬萬沒有想到朱瑞芳翻臉不認人,竟然要和她斷絕關係。這麼一來,給她的打擊太大了,沒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忍不住幽幽地哭泣了。徐義德看她那麼悲傷,如同獵人看到他要捕獲的動物讓他一槍打中一樣的暗暗高興,沒有絲毫的同情心。等她哭了一陣,他移動肥胖的身子,坐近她的身邊,掏出雪白的紗手絹,給她拭去淚水,就勢摟著她的肩膀,裝出同情她處境的神情,安慰道:「不要傷心,有事慢慢商量……」

  聽徐義德的口氣,事情還沒有絕望,她想離徐義德遠一些,可是她已經坐在沙發盡頭了,沒有地方了;她想站起來,但他的肥胖的手和胳臂放在她的肩膀上,站不起來。徐義德的話給她帶來希望,她忍不住心頭的哀傷,微微抬起頭來,望了徐義德一眼,看見徐義德嘴犄角上親昵的笑容,輕聲問道:「你還認我這門窮親戚呢?」

  「我不是像朱瑞芳那樣無情無義的人」

  「你是有情有義的人。」

  「不,我是多情多義的人,」他一邊把聲音放得很低,一邊用左手輕輕撫摩著她烏黑的頭髮,親切關懷地說,「像你這樣年青美麗的少婦,遭到這些不幸的事故,沒有人不同情的,沒有人不願意幫忙的。」

  馬麗琳在百樂門多年的舞女生涯,聽過無數舞客的甜言蜜語,從舞客的一言一行裡就可以察覺出舞客的意圖。他的手輕輕在她的頭上撫摩來撫摩去,她渾身感到一股股暖流在身上流轉。她猛的想起,徐義德忽然今天約她五點半來,現在辦公大樓裡寫字間的人都下班了,而總管理處辦公室裡只有她和徐義德兩個人。她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可是尋找職業的願望又要她留下來。她希望早點把事體談妥,好走。她望著他笑眯眯的面孔,小聲說:「只要你願意幫我的忙,沒有不成功的。」

  「別人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你的忙我不能不幫。」

  「那太好了,謝謝你。」她親熱地叫了一聲「姐夫」。

  「我不要你叫我姐夫。」他順勢把她摟在懷裡。

  她仰起頭來,溫柔地輕輕問道:「叫什麼呢?」

  「你知道……」他伸出右手,把沙發附近的電線開關一拉,屋頂上的雪亮的吊燈熄了,總經理辦公室裡頓時變得一片黑暗。

  過了約莫半個多小時,徐義德拉了一下電線開關,辦公室又給吊燈照得和白晝一般。馬麗琳用手理了理淩亂的頭髮,給壓皺的衣服拉拉平,站了起來,慵懶地問道:「啥辰光去呢?」

  「後天上午十點。」

  「朱瑞芳會答應嗎?」

  「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你照我的辦法去做,不成功,你再來找我。」

  「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馬麗琳嘴上拒絕,可是立即嫣然一笑,那笑容又叫徐義德放心:只要你找我,我還會回來的。

  第三天上午十點,馬麗琳還是那身素淨的打扮,只是左胳臂上套了一塊黑紗布,蹣蹣跚跚地走進了徐公館的東客廳,徐義德果然和朱瑞芳坐在那兒,林宛芝坐在徐義德旁邊在看《解放日報》。徐義德一見馬麗琳,首先開口:「好久不見了,這一陣子為什麼不上我們家來呢?」

  沒等馬麗琳答話,朱瑞芳生氣地開口了:「人家有志氣,嫌延年的名氣不好,打了離婚報告,和朱家斷絕關係,怎麼有空上我們家來呢?」

  「這是不得已的事,托人到處找生活做,談的差不多了,別人家一打聽,知道我是朱延年的妻子,就不要了。眼睜睜看著事體快辦成了,都因為我是延年的妻子,人家就搖頭,面孔也變了。我沒有辦法,為了過日子,不找生活做,怎麼糊口呢?只好打了離婚報告,這不是我的心願,我也不想再嫁了,我心裡沒有和延年離婚,我永遠是他的妻子。」「說的比唱的好聽,」朱瑞芳把嘴一撇,冷冷地說,「打了離婚報告,還永遠是延年的妻子,鬼才相信哩。」

  「這是我心裡話,我是不願和延年離婚的,實在是不得已,希望你原諒我,姐姐。」

  「既然離了婚,我也不是你的姐姐,今後別叫我姐姐了,你有骨氣,和延年脫離了夫婦關係,和我朱瑞芳也脫離了姐姐和弟媳婦的關係……」

  馬麗琳看朱瑞芳臉色嚴峻,翻臉不認人,她用懇切的聲音哀求道:「姐姐,你原諒我這一回……」

  「我已經不是你的姐姐了,左一聲右一聲叫我姐姐做啥?我沒有福氣當你的姐姐,我也不敢認你這位有骨氣的弟媳婦。現在已經和延年脫離了夫婦關係,找生活做容易了,以後也不必上我們徐家來了。」朱瑞芳連看也不看馬麗琳一眼,要不是徐義德和林宛芝坐在旁邊,她真想用棍子把馬麗琳趕出公館。她霍地站了起來,大搖大擺地向大客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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