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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〇


  馬麗琳看形勢嚴重,並不像那天晚上在滬江總管理處辦公室徐義德所說的情形,她擔心地望了徐義德一眼。徐義德穩穩坐在沙發裡,不動聲色,不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怎麼挽回這不可收拾的難堪局面。她焦急地坐在那兒,屁股像是給針紮了似的,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如果不是林宛芝坐在旁邊,她真想走到徐義德身邊,那天晚上答應的事體究竟算不算數?難道是騙她不成?玩弄她之後就撒手不管了嗎?

  正在馬麗琳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徐義德一點也不著急,只是對林宛芝噘了一下嘴。林宛芝不慌不忙地對著朱瑞芳氣憤的背影說:「麗琳有麗琳的苦衷,你有你的道理,話還沒有談完呢,怎麼就走了?」

  朱瑞芳滿臉怒容,回過頭來,說:「她和朱延年斷絕了夫婦關係,還有啥好談的呢?」

  「她雖然和朱延年斷絕了夫婦關係,她說並不是心甘情願的,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你聽完了再走也不遲啊。」

  朱瑞芳勉強走了回來,一屁股坐在原來的沙發上,緊緊閉著嘴,悶聲不響,那神情仿佛向馬麗琳質問:看你還有啥好說的!

  馬麗琳一時說不出話來,猜想朱瑞芳的心思,事體做了,不管她怎麼說,朱瑞芳大概不可能回心轉意了。她求救的眼光,暗暗又望了徐義德一下,那眼光盼望徐義德說一句話,也許還有轉圈的餘地。徐義德好像沒有看到馬麗琳的眼光,他的眼光正望著林宛芝。林宛芝開口了:「麗琳,你這樁事體確實辦得不對,延年已經過世了,為什麼還要離婚呢,顯得做人無情無義。你不過是為了找生活做,瑞芳已經答應你想辦法了,我知道她也給義德講了,只是時間問題,遲早會解決的,你就不能再等些時候嗎?」

  「你講的道理完全對,我這樁事體做錯了,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滬江這方面老沒消息,要是在滬江找到生活做,我也不必求別人家了,更不會打離婚報告了。」

  「你和延年離婚,」朱瑞芳開口質問,「還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真會講話。」

  「不是把責任推到……」馬麗琳要講「推到姐姐身上」,怕又惹朱瑞芳生氣,改口道:「不是把責任推到你身上,是我的過錯。每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需要錢,一點家底早就典盡當絕了,也沒地方去借錢,找不到生活做,拿不到工鈿,揭不動鍋蓋,一家人的肚子怎麼辦呢?我怕滬江一時不進人,才不得不求別人家找個生活做,人家因為我是朱延年的妻子,談妥了,也不肯要,我才想到離婚的事。要是滬江進人,我到法院把離婚報告收回來就是了。」

  「離婚是兒戲的事體嗎?離了,還能收回嗎?」「這個,我倒聽說過,離了婚,又重婚的事體是有的。」林宛芝看了露出了轉機,幫了馬麗琳一句。

  「延年死了,她和誰重婚?」朱瑞芳瞪了林宛芝一眼,嫌她多事。

  「收回離婚報告,剛才說了,我永遠不再嫁人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體,你年紀輕輕,長的漂亮,又當過紅舞女,哪個男人看到不想和你結婚?」

  馬麗琳暗自一驚:難道那天晚上在滬江總管理處辦公室的事體,朱瑞芳已經察覺了嗎?她暗中望了徐義德一眼;他面孔毫無驚慌的表示,也可以說什麼表情也沒有,又不像把那天晚上的事體洩露出去的樣子。她辯白道:「我打離婚報告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為了找生活做,你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

  「那是你馬麗琳的事體,我們姓朱的管不著。」朱瑞芳聽說馬麗琳不是為了結婚而離婚,看上去,倒真的是為了想找生活做。她的氣開始有點消了,可是面孔還是繃得緊緊的。

  「不管怎麼說,麗琳過去和延年究竟是夫婦,延年犯罪給槍斃了,她也去收了屍,辦了後事,雖說辦了離婚手續,也是不得已的事體,你看,到現在還替延年戴著孝,可見她心裡確實沒有忘記過去夫妻的恩情。」

  朱瑞芳聽林宛芝說得人情人理,她看了馬麗琳,她左胳臂上的確帶著黑紗,頭上那支白絲絨花也戴著,穿的很樸素,她一肚子的氣又消了些,可是她嘴上還是不饒人:「過去延年待她那麼好,人死了,連孝也不戴,那還算什麼夫妻,像話嗎?」

  「正因為是夫妻,她找不到生活做,家裡開不了夥,鄰居們都知道她是朱延年的妻子,朱延年有好姐姐好姐夫,在上海灘上誰不知道徐公館?你不原諒她打了離婚報告,不給她介紹工作,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為你無情無義,弟弟死了,弟媳婦的日子過不下去也不管,說的過去嗎?」

  「她不是和延年離了婚嗎?」

  「就算離了婚吧,離婚以前總是夫妻嗎?離了婚以後,人家也知道麗琳過去是延年的妻子,你是他們的姐姐,你不幫忙,人家不會背後說你嗎?」

  「每人有張嘴,愛說啥人說啥人,我管不著,我也不怕人說。」朱瑞芳內心裡卻有些鬆動了,馬麗琳有什麼意外,她臉上也不光彩。

  「你不怕背後有人說你,難道也不怕有人背後說義德嗎?傳到工商界那些大亨的耳朵裡去,至親好友都不幫忙,真像有些人罵義德是什麼無義缺德的人,對朱家不好,對徐家也不好!」

  「照你這麼說,我們倒應該給她介紹職業了?」

  「我明天就到法院去,撤銷離婚報告。」馬麗琳覺得林宛芝真會說話,究竟是上過大學的人,喝過洋墨水,不慌不忙說動了朱瑞芳。她一聽朱瑞芳松了口,立即表示態度。

  「你明天到法院撤回離婚報告也好,其實撤銷不撤銷也沒有關係,反正人已經死了,不撤銷也沒有實際意義。」林宛芝停了停,看見朱瑞芳臉上的肌肉已經鬆弛了,也不嘟著嘴了,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兒,似乎拿不定主意。林宛芝見徐義德凝神靜靜在聽,知道自己根據他的意圖講話起了作用,便又說道,「你不撤銷,瑞芳仍然給你介紹工作,更顯得瑞芳重恩情,究竟是徐公館的太太,和一般人不同。」

  「照你這麼說,我應該仍舊給麗琳介紹工作?」朱瑞芳忍不住要流露出同情的表情了。

  「介紹不介紹,由你決定。」

  林宛芝妙在自己並不表態,可把馬麗琳急壞了,八字有了一撇,如果不成功,不是白費心思嗎?她忍不住又叫了一聲:「姐姐,你幫我這回忙,我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你的。」

  朱瑞芳張開口想說話,又忍住了。林宛芝接上去說:「你就答應吧,反正滬江要進人,與其近外人,還不如進自己的親戚好。」

  「滬江要進人?」朱瑞芳想起可憐的弟弟,讓馬麗琳一家餓著肚子,流落街頭,也是丟朱家的臉,幫個忙也沒有什麼困難,只要滬江進人,馬麗琳去,總比增加陌生的人好一些。

  林宛芝看看已說得差不多了,便逼緊一步,說:「聽說快公私合營了,現在滬江是私營廠,只要義德說一句話就行了;等到公私合營,滬江再進人就沒那麼容易了。哪一家廠商不是在公私合營前,設法多進一些自己的人,麗琳的事,再不介紹進去,就晚了。」

  朱瑞芳見徐義德在沙發裡,一直悶聲不響,好像有什麼心思,摸不透他在想什麼,更猜不到是不是肯幫她弟媳婦的忙,想瞭解徐義德的內心的想法,可是他內心像是一個大海,叫誰也摸不清。她借林宛芝的話,試探地問道:「義德是真的嗎?」

  「要公私合營,當然是真的。」

  「你可以不可以催廠裡快把麗琳的事解決了?」

  「這是你的事體,我不管。」

  「我的事體不就是你的事體嗎?」

  「你不是要和麗琳脫離關係,不介紹她工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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