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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二


  「阿永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可是也不完全對,思想與物質本來是對立的,也就是矛盾的,但也統一的。有啥物質基礎,就有啥思想基礎,物質可以影響思想,反過來,思想也可以影響物質。一切的事物都要變化的。思想要是真正通了,那對物質的觀念也會發生變化。嘴上通了,心裡不通的人,一接觸到物質,自然要肉痛的。可見得弄通思想其實並不容易。這一次統戰部的座談會,我看是弄通工商界思想的會,大部分人通了,小部分人不通,這也不奇怪,思想問題就是要經過曲折複雜的過程的。一部分人不通,硬要馬上弄通,一定是夾生飯,這也是真正資方的思想情況。」馬慕韓也加重「真正」兩個字的語氣化。他沒想到自己退讓竟然引起馮永祥的進攻,就顧不得在座有那麼多的人,正面回答馮永祥了。

  馮永祥有空盡顧吃喝玩樂。他不像馬慕韓用功讀《毛澤東選集》和馬列主義的著作,在理論上說不出一套來,可又不服輸。他打哈哈地說:「慕韓兄在給我們做哲學報告了,小弟才疏學淺,一時裝不下這麼多對立,統一,基礎,觀念等等名詞,弄得我頭昏腦脹。曲高和寡。可以不可以調調胃口,談點大家容易懂的?」

  「是你首先談矛盾,談生產力與生產關係,怎麼說我做哲學報告?要是真有人做的話,不是別人,恰巧是我們的馮教授!」

  「乖乖隆的冬,」馮永祥把脖子一縮,伸了伸舌頭,嘻著嘴,說,「慕韓兄封我為教授了,以後工商界這碗飯吃不下去了,我可以教毛猴子去了。可是,我不像慕韓兄,連大學的門檻還沒有跨過哩!」

  「不要談哲學了,」昨天史步雲告訴江菊霞,今天民建分會要找幾個人談談,要她早點來,大家有啥問題,散會以後就告訴他。她今天特別留心大家的講話,默默地記在心裡。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把話題扯開了。她不得不開口了,「哲學問題讓那些教授去講,我們還是談工商界的實際問題吧。」

  她一棍子打在兩個人的頭上,大家忍著痛,誰也不好承認。他們兩個人當時也不好再開口。剛才馬慕韓的話叫潘信誠聽了很不舒服,正愁不好還手,江菊霞這一棍子打的使他心裡舒坦了。他坐在當中沙發上,捧了她幾句:「江大姐究竟是在市面上混的人,懂得工商界的心理,也能抓住問題的要害。」

  馬慕韓朝上面望了潘信誠一眼,本想回他幾句,一想到整個棉紡業聯營問題和他的「聯合國」路線,便舔了舔嘴唇,把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宋其文知道潘信誠話裡有文章,他怕再扯開去,民建的工作就談不上了。他慌忙插上來說:「中共現在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和國家資本主義問題,我覺得是中共挽救了我們民族資產階級。我剛到上海灘的辰光,還沒有西藏路,那裡是一條河濱,現在一直發展到愚園路,這個變化多大!幾十年來,我親眼看到上海灘上很多暴發戶,一會抖了起來、紅的發紫;一會倒了下去,臭得難聞;甚至於成了馬路癟三,到處討飯吃。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這就是上海工商界的縮影。

  可憐我們一點民族工業,不是給帝國主義擠垮,就是讓官僚資本吞掉。工商界朋友走紅運,頂多兩代,我沒看見第三代也走紅運的。大家都知道我們上海工商界流傳這麼幾句話:『有錢不傳三代,第一代吃鹽不吃醋,第二代光穿綢不穿布,第三代有了長衫沒有褲。』政府此時此地提出國家資本主義是適時的,陳市長又指出個人有前途,地位和待遇又沒有問題,我們還有啥顧慮的呢?在座都是民建分會的核心分子,今後對國家資本主義工作的推動,我們要負更大的責任。我們應該以私人的小利益服從國家的大利益。在民建內部要批評與自我批評,加強教育。這樣民建成員才能在工商界起帶頭推動作用。問題已經很明確了,民主黨派的眼睛都望著民建,也望著工商界,希望我們真正拿出事實來,不能只是空談。」

  宋其文講完了,客廳裡鴉雀無聲。潘信誠感到情況不妙,他本來是來領領行情的,宋其文公然叫陣,要大家拿出事實來。看上去宋其文想用別人當墊腳石,爬上去當進步分子,這一著棘手。中共只談路線和政策,而且再三強調穩步前進,從來沒有要工商界拿出事實來。徐義德覺得形勢緊張,他自命動作已經夠快的了,史步雲和馬慕韓一回到上海,摸清底細,馬上找江菊霞談和大新印染廠聯營的事,沒料到宋其文竟然現在就要大家拿出事實來。

  他聯繫的幾個方面還沒有音訊哩,得趕緊催促一下。江菊霞也認為宋其文走快了一步,本來和史步雲商量的今天不過是做點準備工作,好推動工商界,怎麼要拿出事實來呢?在座的大半和棉紡業有關,宋其文是不是「將」棉紡業的「軍」呢?她應該有所表示。接著一想,她表示啥?自己無產無業,能隨便拿別人的企業做人情嗎?就是講了,也不派用場。這麼看來,她在棉紡業也待不久了。那些巨頭們的企業一合營,誰還會想到棉紡業有個江菊霞,曾經很賣力氣工作過?

  金懋廉心裡很坦然,私營行莊早就合營了,他說:「其老的意見很對,民建這次要好好抓一下國家資本主義的工作,黨派就要起核心作用啊!怎麼抓法,無非從兩個方面:一在工商界進一步做些宣傳工作,一個拿點事實出來,可以給政府看看,我們工商界是真心誠意擁護過渡時期總路線的,同時,也讓工商界看看,國家資本主義並不可怕,合營了反而比私營生產經營的情況好。」

  馮永祥覺得宋其文不識時務,簡直不瞭解工商界的真正思想情況,這麼早催工商界拿出事實來,是和中共的精神不符合的。金懋廉更不識時務,私營行莊已經合營了,他再也沒有顧慮,而且當上了公私合營聯合銀行的副總經理;地位和待遇也解決了,便在這裡講風涼話,實在可惡之極。他怕有人再接下去說,更不可收拾。他心想抓住馬慕韓,便可以擋住了。他說:「慕韓兄說的好,弄通思想並不容易,要經過曲折複雜的過程。這裡面又有理論又有實際,真正是至理名言,記住了,一輩子也受用不完。懋廉兄說的兩方面工作,目前應該走第一步,要把宣傳工作做仔細,做深入,做到家,思想弄通了,別的事就好辦了。事實就是樣品,總要拿出來的。既然是樣品,那就要弄的好一點,不然,要起壞作用。這件事體要慎重。」

  金懋廉一聽口氣不對,宋其文的要求和馮永祥的意見對不上槽,馮永祥常和首長往來,估計馮永祥的意見接近政府的意圖。他立刻說道:「阿永的看法比我高明的多了,做好宣傳工作,也就是思想工作,的確是十分重要的。」

  馬慕韓見馮永祥讓了步,他也拉馮永祥一把:「阿永這個意見確實很重要,現在應該以宣傳教育為主,民建分會的作用,首先要在這方面顯示出來!」他端起杯子來,慢慢喝茶。

  宋其文想不到馬慕韓也是這個意見。金懋廉非常油滑,附和自己兩句,馬上就倒向馮永祥那邊去了。他掃了大家一眼,焦急地期待有人出來支持他的意見,等了一會,竟然沒有一個人吭氣的。他自己想再說一通,要是再沒人答腔,那就更狼狽了。幸好馬慕韓放下茶杯,繼續往下說:「不過,有些事體先醞釀醞釀也不妨。就拿我們棉紡業來說吧,有幾位同業考慮先採取聯營合併的形式,成立全業性增產節約委員會,籌備全業的公私合營,將來再過渡到國營。」

  他詳細地把自己想法以第三者的身份說出,給自己留下迴旋的餘地。他聽馮永祥說,徐義德並不反對。江菊霞反映中小戶也有這個要求,史步雲比較好商量,只要潘信誠一點頭,便有了九成把握。他今天把潘宏福請來,希望他能推動爸爸。最後,他說,「我覺得這倒是一個辦法,你們以為怎麼樣?」

  馮永祥首先贊成:「慕韓兄這條『聯合國』的路線簡直妙不可醬油。」

  「啥『聯合國』的路線,祥兄?」柳惠光問。

  「你還不瞭解慕韓兄的發明嗎?且聽我慢慢道來。」馮永祥說,「慕韓兄主強先全業聯營,然後全業合營,最後全業國營,實在妙極了,這是一塊新牌子;全行業聯營合營。在上海,是首屈一指,在全國,也是只此一家。這張牌打出去,實在漂亮,一定轟動全國。這個事實拿出來,刮刮叫!」

  「原來如此。」柳惠光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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