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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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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二十五章】 「你去不去講呀?」 朱瑞芳站在徐義德的面前,攔住他的去路,把他留在自己的臥房裡。大太太告訴她吳蘭珍不願意結婚,根本談不進去。她知道這是吳蘭珍的推脫之辭,大太太哪裡講得過吳蘭珍那張利嘴。現在唯一的辦法要徐義德親自出馬。姨父當面提出,吳蘭珍怎麼也躲閃不了。可是徐義德不願意這樣做。他說:「孩子年齡還小,等兩年再說吧。」 「這怎麼行?萬一出了事體,後悔就來不及了。守仁已經答應了,還是趁熱打鐵好。」 「那就讓他們兩人接觸接觸再說,合的來,不用大人幫忙,他們自己也會好起來的。」 「大人從旁說兩句,不是好的更快嗎?」 「她姨媽說了都不行,我這個姨父更隔了一層,說也是不派用場。」 「為啥不派用場?」朱瑞芳把眼睛一瞪,說,「她雖然姓吳,可是在我們徐家長大的,進大學的學費也是我們徐家出的。她不聽姨父的話,簡直是忘恩負義!」 「學費是她姨媽的錢。」 「她姨媽的錢,也是我們徐家的錢。你去說,不行,我再去。」 「你這是做啥?是談親事?還是和人家吵架?」 徐義德兩句話把朱瑞芳說哭了。她竭力抿著嘴,等了一會,說:「誰叫她不聽話的!」 「你讓我走吧,好啵?我有要緊的事哩。」 「再要緊的事,也沒有比守仁的事要緊。你答應了再走!」 朱瑞芳兩隻手叉在腰裡,氣勢洶洶地擋住徐義德。 「樓下的客人等了我好半天啦,不下去,像話嗎?」徐義德的語氣近於哀求了。 「什麼鳥客人,讓他在樓下等著!不高興等,走好了……」 「噓!」徐義德見她聲音越來越高,怕樓下客人聽見,小聲地說,「說話聲音小一點,好啵?」 她有意把嗓子提得更高:「那你答應我,要不,我下樓把客人轟走,我們慢慢談。」 徐義德忍住氣,放下笑臉,接二連三地說:「好,好好,好好好!」 他身子一閃,溜出了朱瑞芳的臥房。在甬道上,他聽見朱瑞芳在臥房裡不滿地說:「兒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何苦這樣操心!隨守仁去,他愛找誰就找誰。」徐義德慌慌張張下了樓,怕朱瑞芳從後面追上來。走到客廳門口,他站下來,喘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然後才安詳地走了進去。 馮永祥從客廳裡迎了上來:「德公這麼忙?我怕你不下了樓哩。」 「太太多,事情當然也多!」江菊霞坐在沙發上冷笑了一聲。 徐義德發覺江菊霞已經聽到剛才樓上那一幕戲了,他眉間一皺,撒了個謊,很自然地掩飾過去:「守仁這孩子總是不聽話,也不管有沒有客人來,抓住我不放,一定要我帶他去看電影。你們說,我哪裡有閒工夫陪他看電影。好說歹說,他才答應由他娘陪去看。下來遲了一點,累你們等了一會,實在對不起!」 「聽說守仁出來以後變好了,是啵?」 「確實有了很大變化,現在整天蹲在家裡用功讀書,不出去亂跑了。就是愛看個電影,也要拉著家裡人一道去。」「這樣很好啊!恭喜恭喜!」馮永祥向徐義德作了一個揖。 「謝謝你的關懷。」徐義德向他拱拱手。 馬慕韓等他們坐下來,慢慢問道:「朝鮮停戰協定看了嗎?」 「這麼大的事體,怎麼能不看?中朝兩國的停戰命令也看了。這兩天給家裡的事情絆住腳,沒有上會裡去。正想今天抽個空,看看你幾位,恰巧祥兄的電話來了,說你們要到我家來談談,這再好也沒有了。」徐義德猜出馬慕韓今天來的用意,他站了起來,對大家說:「我們書房裡去談吧。」 大家在書房坐下。等老王把茶端進來,他把門關上,回到沙發上坐下,說:「這裡安靜些,沒有閒雜的人出入。」 五反運動以後,徐義德特別小心,要談私房話,總設法避開家裡的人,特別是那些工友。他們聽到三言兩語,沒頭沒尾傳出去,叫人疑神疑鬼。馬慕韓還是林宛芝過三十大壽那天在書房裡坐了半天,好久沒有來過了。他感到親切而又安靜。這書房只有朝南幾面窗戶對著花園,三面都是牆壁;關起門來,誰也進來不了。在裡面談話,外邊誰也聽不見。他巡視了一下,說:「這確實是談話的好地方。」 「大家不嫌棄的話,歡迎你們常來坐坐。」 「只要你歡迎,沒有人不願意來的。」 馮永祥以為江菊霞講他,他想聲辯,又不好措詞。徐義德知道江菊霞指責的是他,因為江菊霞幾次要上徐公館來,給徐義德擋了駕,告訴她在家裡談話不方便。過了好幾天才在外邊碰了頭,江菊霞並不滿足,老以為徐義德懷著鬼胎。徐義德怕她來了,打破家裡的醋罎子,使他在家裡的日子更不好混。他給江菊霞暗中敲了一記,一時沒法還手,只好把話題岔開:「慕韓兄覺得停戰協定怎麼樣?」 「今天和大家碰頭,正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朝鮮停戰協定真了不起,是我們偉大的勝利。」江菊霞說,「想想當初抗美援朝的辰光,工商界朋友雖然沒有一個人公開講過反對的話,可是哪個人的心裡不多少有些懷疑?怕惹火燒身,不瞭解為啥『不能置之不理』。不相信中共的力量,誰也沒有料到我們會勝利。志願軍出國和朝鮮軍民並肩作戰,結果把美帝國主義這只『紙老虎』戳穿了。連美帝國主義也承認自己失敗了,我們的勝利實在是偉大啊!」 「江大姐的話說得一點不錯。」徐義德捧了江菊霞一句,說:「不說別人,就說我吧。聽說志願軍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肚子裡就彈琵琶,一宿沒有睡好。老實說,當時我也不相信能把美國打敗。中國能把美帝國主義打敗,在歷史上是空前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真是我們無上的光榮。」 馬慕韓點頭稱是,表明他當時也有這個想法。但沒有講出來,只是說:「在抗美援朝運動當中,我們工農業生產超過了戰前的水準,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大大提高了。現在感到做一個中國人的光榮。信老曾經給我說過一個笑話,他青年的時候留學英國,中國人被人家看不起,有的人就冒充日本人。中國的呢絨在市場上沒有銷路,貼上外國商標,人家就搶著要。他在英國埋頭讀書,研究紡織業,人家看他成績好,也很有錢,以為他是日本人。他不止一次被人家誤會。他每次都要聲明:他是中國人。所以他從英國留學回來,一心要辦好毛紡廠,想和英國比個高低,出出心中悶氣,為中國爭一份光榮。可是國家沒地位,他個人努力也沒有用場。現在就大不相同了,中國吃香了。」 「同樣是一個國家,在國民黨反動派手裡就抬不起頭來,到了共產黨的手裡卻可以揚眉吐氣,這是啥道理呢?」江菊霞問。 「過去國民黨在帝國主義手下過日子,一切都聽洋人擺佈,工業農業自己全不動手辦,我們這個號稱農業國家,還要吃美國麥子過日子,像啥閒話!別人當然不把中國人看在眼裡。」馬慕韓氣乎乎地說,「共產黨卻不同,他們自己有一套,啥事體都靠自己動手,辦農業,辦工業,辦教育……根本不把美帝國主義放在眼裡,有了實力,別人自然另眼相看了。」 馬慕韓一邊說,江菊霞一邊微微點頭,覺得他說的蠻有道理。想起過去在滬江大學念書,她滿腦筋的崇拜美國的思想,以為天下的東西都是美國的好,真的如一般人常說的,連月亮也是美國的圓。見了美國教授,她感到親切;聽人用英文講話,她覺得高人一等,連自己的名字也改叫江瑪琍。抗美援朝,她以為一定打不過美國。想到這些,她怪不好意思的。她羞愧地說:「這回抗美援朝,工商界受到深刻的教育。過去對帝國主義的面目,根本弄不清楚,說美國是帝國主義,有人心裡是不大同意的。因為共產黨這麼說,嘴上也不得不跟著瞎嚷嚷。我過去也以為,美國不是民主的國家嗎?怎麼忽然變成帝國主義呢?這回美國侵略北朝鮮,我才看清它的侵略面目了。」 「美國過去沒有和中國直接打過仗,它用的是經濟侵略和文化侵略,表面上幫助你,暗骨子裡併吞你,使你不知不覺上了當,叫人一時看不清它的廬山真面目。」 「慕韓兄分析的百分之百的正確,小弟十分欽佩。」馮永祥望著牆上掛的那幅絝扇仕女圖,給那美麗的宮女吸引住了,許久沒有做聲。馬慕韓的高談闊論才引起他一些注意,他說:「這回我們工商界算是看清楚了美帝國主義的侵略本質,把舊社會留下來的崇美、親美、恐美的思想一掃而空,點滴不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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