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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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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高興和他一道白相!」 「為啥?」 吳蘭珍羞答答她低下了頭,默默無言。大太太準備好了一肚子話,給吳蘭珍一道無形的閘門擋住。她想:只要肯去聽書了,別的話慢慢再談吧。她說:「陪我去,你怕啥?也不是上別的地方去。」 吳蘭珍還是不吭氣。大太太指著她蓬鬆的頭髮說:「過來,我給你梳梳,晚上好去聽書。」 「這一陣忙著考試,沒有工夫上理髮店做頭。聽書,也要梳頭?」 「書場那麼多人,總要收拾收拾,披頭散髮,像啥樣子!」 「好吧,好吧,我自己梳。」 一走到南京路上成都路口,人們遠遠就看見茫茫夜空中矗立著霓虹燈做的四個大字:滄州書場。徐公館的一輛水綠色的小轎車開到書場門口,早有人打開車門,大太太先下車走了進去,接著是朱瑞芳和吳蘭珍,最後走進去的是徐守仁。老王事先給書場打了電話,訂了座。她們上樓走進書場,第三排當中四個最好的座位空著,其餘的座位上黑壓壓的都坐滿了人。觀眾當中十之七八是婦女,她們四個人走進去,引起全場注目。大太太先進去坐下,吳蘭珍坐在朱瑞芳的右邊,正好吳蘭珍右邊空一個位子給徐守仁。吳蘭珍很不滿意這個位子,可是沒有辦法。她對左右兩邊的人都不理睬,眼睛一個勁對著當中的小小戲臺。 戲臺當中放了一張小長方桌子,桌子上掛了紫色絲絨的桌圍,四邊鑲著金穗子,閃閃發光。桌子後面有四張椅子,天青色的幕布兩邊各有一個門。著名評彈演員劉天韻穿了一件淡灰色的直羅大褂,下擺罩著腳上那只淺圓口的軟底黑直貢呢的鞋子,白府綢襯衫的袖子翻卷在外邊;雖然已是中年,頭髮梳得雪亮。加上那一身打扮,給身旁的電風扇一吹,顯得俊秀而又瀟灑。他坐在當中那張椅子上,懷裡抱著個三弦,右手輕輕撥弄,發出清麗的旋律,他嘴裡唱著充滿了江南情調的富有濃郁韻味的《西廂記》: 天街夜色涼如水,一輪明月浸西廂。萬里無雲人寂寂,隱隱譙樓打二更。(她是不管那)花街露滑弓鞋濕,輕移蓮步繞回廊。(想到那)萱堂年老雖猶健,(到底是)風燭殘年草上霜。(又想到)聰明伶俐的歡郎弟,(怎能夠)留得崔家一脈香…… 大太太非常熟悉彈詞,她聽到這兒,便低聲對朱瑞芳說:「這一段是鶯鶯燒夜香,張君瑞這辰光已經進京趕考去了。」 「聽說張君瑞很有學問,是啵?」 「可不是,他是有名的才子,一封書信抵得百萬雄兵!」「哦!」朱瑞芳並不熟悉《西廂記》,她眼裡露出欽佩的光芒,說,「本事真不小。」 「鶯鶯也直可憐,父親死了,只靠一個寡母和一個弱弟……」大太太替古人擔憂,嘆息了一聲。 「找到一個好丈夫,就有了靠山了。」 朱瑞芳說完了,看了吳蘭珍和徐守仁一眼。徐守仁對彈詞沒有多大興趣,覺得軟綿綿的,慢騰騰的,一件事唱了好半天,沒一個完的,聽的叫人膩煩。他對場子裡賣小吃的,倒很有興趣,小販身上背著一個一尺五寸來長的方木盒子,有賣香煙的,有賣糖果的,有賣各種美味可口小吃的。他們在觀眾當中慢悠悠走來走去,任人挑選。徐守仁一招手,一個賣小吃的過來了。他知道吳蘭珍最喜歡吃鴨肫幹,特地挑了四個,又買了四包牛肉幹和四串五香豆腐乾。她首先拿了兩個鴨肫幹遞給吳蘭珍,她不聲不響地分給了姨媽和朱瑞芳。他再遞一個過去,她退了回來。他驚詫地問道:「你不要嗎?」 「我不吃。」 他竭力忍耐著,指著牛肉和豆腐乾問她:「這個呢?」 「也不要。」 他碰了一鼻子灰,沒法再問她了。大太太把鴨肫幹遞給吳蘭珍,說:「我的牙咬不動了,你吃吧。」 吳蘭珍不好退給徐守仁,她拿在手裡,還是不吃。大太太硬要她嘗嘗。說是滄洲書場的鴨肫幹味道好,越吃越鮮,她這才勉強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徐守仁給大太太送過去牛肉幹和豆腐乾,她只留下一串豆腐乾,吃了一塊,接著又吃了一塊,並且要朱瑞芳吃:「你嘗嘗,這裡的五香豆腐乾是有名的,又嫩又香又甜,真好。」 朱瑞芳嘗了一塊,說:「的確不錯。你真有研究,啥事體都比我在行。」 「我和你比起來,差的遠啦。」 這時劉天韻在臺上唱道: 雙膝兒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祝告叩穹蒼。(但願那) 高堂白髮身康健,無災無晦壽無疆。(但願那)歡郎弱弟勤攻讀,增家聲續我舊書香。(再願他)秋風得意長安道,泥金捷報早還鄉…… 朱瑞芳對大太太說:「鶯鶯真是個好姑娘,她無時無刻不想念母親和弟弟……」 「是呀,鶯鶯很孝順。」 「我就喜歡子女孝順父母,聽大人的話,不能讓子女亂做主張,積穀防饑,養兒防老。父母好容易把子女撫養成人,子女大了應該侍奉父母才是。」 「你這話說的對。」 「現在的孩子不大懂事,只顧自己,不願意和我們老一輩的人在一起,總想遠走高飛,要好好教導他們才行,不然,把孩子慣壞啦!」 大太太的注意力給臺上的彈詞吸引去了,竟沒聽清朱瑞芳在說啥,她隨便「唔」了一聲。 劉天韻一隻手彈出清麗動人的旋律,打動了吳蘭珍的心弦。她覺得崔老夫人多管閒事,嫌貧愛富,答應了的事又要後悔,是一個不講信義的人,差一點誤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崔鶯鶯實在太軟弱了,如果是她,當時一定不依,要和崔老夫人講個明白。她聽劉天韻唱得寬緩靜逸,輕美明快,纏綿悱惻的情緒如同一條小溪似的汩汩流出,鶯鶯嫻淑柔婉的姿態仿佛就在眼前,一句一句悠揚有勁,音調鏗鏘: 夜沉沉不管那蒼苔滑,露盈盈濕透了薄羅裳。急攘攘移步閨房去,對菱花無語意彷徨。正是一腔心事憑誰訴,知心唯有小紅娘;未知何日永成雙…… 她想到自己的婚事,學校裡有不少同學追求過她,有一兩位老師也對她表示過愛慕的情懷。她都看不上眼。人家給她談情說愛,她三言兩語支吾過去,叫人沒法往下談。她收到情書不止一封,不怕上面充滿了多少火辣辣熱騰騰的句子,也不論堆砌了許多讚美的語言,她都看得很冷淡,從來不給對方一封回信。接到第二封信,一見了相同的署名,她甚至懶得看完。 學校裡並不是沒有她看中的人,同學和老師當中,也有一兩個她中意的。別人不對她表示,由於她的自尊心和高傲的性格,她也不願意主動找上去。她身邊沒有紅娘。因為這個原因,看著歲月逝去,她還沒有一個物件。臨到大學畢業,她慢慢感到自己的婚事需要解決了,但憑自己出眾的容貌和優秀的成績,年紀還輕,她不怕沒有一個理想的物件來向她追求。現在聽到劉天韻音色優美的唱腔,她心裡暗暗念著:「一腔心事憑誰聽,未知何日永成雙。」 朱瑞芳聽到「未知何日永成雙」,歪過頭來,笑眯眯地問吳蘭珍:「你也該找個對象了。」 吳蘭珍臉上緋紅,以為朱瑞芳覺察她的心事了。她馬上把頭低下去,小聲地說:「我不要。」 「你不結婚了嗎?」 吳蘭珍的頭更低,輕輕地「唔」了一聲。 徐守仁坐在她旁邊,感到十分沒趣。劉天韻的彈詞他也聽不出味道來,倒是鶯鶯這一番話勾引起無限的憂傷。他不是張君瑞,也遇不到多情的崔鶯鶯。坐在他身邊的吳蘭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坐在那裡索然無味,又不好走開,一包牛肉幹已經吃完了,又拆開一包,一塊又一塊地往嘴裡送。 聽完評彈,她們回到家裡快十一點了。吳蘭珍走進姨媽的臥房,就想睡覺,姨媽問她:「你不是還要看一遍功課嗎?」 「不看了。」 「你覺得今天唱的怎麼樣?」 「還不錯,只是鶯鶯太可憐了。」 「是呀,當時結了婚就好了。不過這麼一來,戲就沒有了。」大太太望著吳蘭珍坐在床邊,惦記著朱瑞芳的委託,試探地問道:「你有物件了沒有?」 吳蘭珍把臉轉向裡面去,沒有嘖聲。 「姨媽也不是外人,從小把你抱大的,在我面前還害臊? 告訴我吧。」 吳蘭珍說「沒有」,還是脊背對著姨媽。 「你歲數不小了,我倒想給你找個對象……」 姨媽等待她表示態度。她暗中凝神在聽,不知道姨媽要給她找的物件是誰。她默默不語。姨媽以為她已經同意了,便問:「你看守仁怎麼樣?」 她猛可地回過頭來,這幾天的事體一下子全明白了,怪不得朱瑞芳和徐守仁和她那麼親近哩,她解下手上厄爾金手錶,在姨媽面前一放:「我不要!」 「這和手錶有啥關係呢?」 「我不要手錶,我也不結婚!」 她一頭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再也不吭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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