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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這我曉得。我娘家的兩個兄弟不爭氣,死的死,關的關,筱堂在鄉下管制勞動,看上去也不會有啥作為。延年的事,我到處給人叩頭作揖,也叫你爹找人說情,大家都說福佑的案情重大,不好隨便說情。他還坐在鼓裡,不瞭解自己的問題有多大哩。他還以為像國民黨統治辰光,走走門路就可以出來啦。噯,世道變了,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人家辦事鐵面無私,送鈔票送金條不派用場。他在裡面,不瞭解我挖空心思,打了多少主意了。雖說沒有成功,我這個做姐姐的總算對得起他了。延年一時怕不會出來啦,福佑拉了一屁股債,現在停業了,我看,也好不了。想起我娘家的人,沒一個可依靠的了,他們多少還要依靠我一點。我現在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你爹也很關心哩。他嘴上雖說的厲害,心裡可疼你。」

  「我瞭解。」

  「你在裡頭,我沒一天睡過好覺,老是提心吊膽,生怕你出事,日夜盼你回來。只要有人撳鈴打門,我總以為是你回來啦。有時,連別人走快一點,我的心都跳的厲害哩。人前人後,我聽了不曉得多多少少的閒言閒語。你關在裡頭,我有啥閒話好講?人家愛管閒事,好說風涼話,就甩個耳朵給他。說吧,把嘴巴說幹,把舌頭說爛!為了你,我啥酸甜苦辣的味道都嘗了。我一心只盼望你出來,給我爭口氣。現在你出來啦,以後要聽娘的話啊!我這一輩子靠在你身上了。」朱瑞芳說到這裡,過去的無限辛酸湧到心頭,眼眶一紅,再也忍耐不住,簌簌地落下淚來了。

  徐守仁聽的心裡也很難受。他沒料到自己給父母帶來這麼多的辛酸,這麼多的憂愁!他感動地說:「娘,你別哭,我聽你的話。」

  她拭著淚水,滿意地點點頭,說:「你爹望子成龍,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你就是上了壞人的當,吃了啞巴苦,受了好幾個月的冤枉罪。常言說的好,浪子回頭金不換。你不要娘老子再操心,用功讀書,埋頭讀到大學畢業,出來接手你爹的企業,照顧照顧我娘家的人,我死了也閉上眼睛了。」

  「你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做啥,我一定規規矩矩用功讀書,再不和壞人往來了。」

  「那麼,『五層樓』那些壞地方也再別去了。」她透過淚光望著他說,幾乎是用懇求的口吻。

  「『五層樓』飛機場早就叫政府取締了,流氓阿飛都抓了起來,拖我下水的那個樓文龍也在提籃橋吃官司哩。」

  「我也不看報紙,你爹忙的顧不上給我談這些,我就像個聾子,外邊的事啥也聽不到。『五層樓』這些地方早就該取締了,流氓阿飛都抓起來,很好,人民政府這回做的很對。」

  「我以後天天給你讀報,好啵?」他過去也不看報,在獄裡能夠看到報,知道了很多國內外大事,越看越有興趣了。一天不看報仿佛丟了啥物事。他說:「讀報真有意思,天下的大事都瞭解。」

  「讀報太傷腦筋了。報上有啥大事體,給我說說就行了。」她出神地望著兒子,覺得他給關了這幾個月,懂得的事體多極了,簡直太可愛了。她撫摩著他的肩膀,說:「看到你,我啥憂愁也沒有了,只是還有一樁心事沒了……」

  她沒有說下去。他不瞭解是啥心事,猜想可能是學校的事,便說:「你放心好了,我插班一定可以跟上去。前天去看老師、同學,大家都熱烈歡迎我、鼓勵我。老師還說,只要我用功讀書,下了課,有不明白的,他還可以個別教我哩。」

  「這一點我放心。你是個聰明孩子,腦筋靈活。老師給你上的功課,你念了三遍就記住了。」

  「那你還有啥心事呢?」

  「你年紀不小啦,上海香港折騰了兩三年,沒好好讀書,耽誤了功課,要不,你也快大學畢業了。我想給你找個對象,結了婚,就了卻我這樁心事。」

  「結婚?」他一點也沒有想過這樁事,他不假思索地搖搖頭,說,「不,等大學畢業再結婚。」

  「那還有好幾年哩。」

  「我反正年紀還輕,遲兩年怕啥!」

  「別叫我一心掛念兩腸,早結婚,早了一樁心事。聽我的話,孩子。」

  「這件事不忙,遲點沒關係。」

  「怎麼遲點沒關係?我想抱孫子哩。你娘啥事體都依你,難道這一件事你都不聽娘的話嗎?」

  月亮從山后慢慢升起,給朦朧的夜色籠罩著青山綠水,漸漸顯現出來。月光如水一般的傾瀉在山上湖面,湖面熠熠發光,好像是誰忽然撒了一湖面的水銀似的。湖當中的三潭印月也隱隱約約的可以看見了。湖邊公園的遊人稀少了,叫賣的聲音也聽不見了,只見一對對青年男女手挽手在草地上走來走去。靠湖邊的一張張長椅子上,也坐著對對情侶,面對湖光山色,竊竊私語。徐守仁看看湖邊的情景,聽著娘吐自肺腑的心聲,他沒法拒絕娘對他的良好願望。半晌,他慢吞吞地說:「我剛出來,也沒個物件,和誰結婚呢?」

  「這個,我早就給你想了,」她興致勃勃,神采奕奕,大聲地說,「有一個物件,不瞭解你中意不中意?」

  「誰?」他奇怪娘這麼快就給他找到了物件。

  「你看吳蘭珍怎麼樣?」

  「她?不行,不行。」想起白天和她一道劃小船白相,他有意快劃,離開大船,想到處逛逛玩玩。她呢,老是板著臉,一本正經,要他慢慢劃,等大船來一道走,把他的興頭給掃得乾乾淨淨,終於在嶽墳岸邊等到了大船。這件事,他沒有告訴娘。他說:「人家是大學生,架子可大哩,講起話來滿嘴是新名詞,動不動就說我,怎麼會看上我哩。」

  「大學生又怎麼樣?過兩年你不也是大學生?念書有早有晚,那有啥關係。講起來,她家沒有底子,無產無業,和我們徐家比起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擺啥臭架子?念了幾年洋書,再多講些新名詞,也不能當鈔票花。不過哩,她人品倒不錯,脾氣也好,我想將就將就,討了她,也了卻我的心事。」

  「我不要。」

  「這樣的人你還不滿意嗎?她長的蠻標緻,又是大學生,我看可以啦。不要籃裡揀花,越揀越花。過去,你們不是常在一道白相,一同看電影,一同打羽毛球,一同上飯館,兩個人從小在一道,大家的脾氣嗜好都摸熟了,再理想也沒有了。」

  「我不喜歡她。」徐守仁嘟著嘴,說不出個理由來。

  「她憑哪一點配不上你?」

  「我配不上她。」他感到慚愧,混到現在連中學也沒有畢業,不禁忸怩地低下頭去。

  「你哪一點配不上她?」

  「她是個小老太婆。」

  「你怕她說你嗎?那不要緊,我可以給她談。」

  「你,你不要給她談,叫她又笑話我。」

  「有我,你別怕。她就是三頭六臂,娘也把她收拾了。她就是孫悟空,也翻不過我如來佛的手掌心。」

  「我……我……不……」

  娘不讓兒子說下去,果斷地說:「就這麼定了,娘給你做主,別三心二意的。趕明天我給你爹商量商量。」

  「娘,你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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