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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四


  徐守仁一句話沒說完,徐義德已經看完《白蛇傳》回來。大太太帶吳蘭珍到她房間睡覺去了。徐義德見朱瑞芳的房間還亮著,他和林宛芝推門進來。見他們母子坐在視窗談心,關懷地問道:「瑞芳,你不是累了嗎?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睡覺?」「坐在窗口乘涼,和守仁閒聊天,不知不覺竟忘記睡了。」「這裡涼快嗎?」徐義德走到窗前,一陣風從湖上吹過來,身上頓時感到涼爽舒適。他對林宛芝說:「真風涼,到這裡來坐坐,乘乘涼再睡。」

  林宛芝搖著檀香扇子蹣蹣跚跚走過來。徐守仁站了起來,另外又端了一張籐椅,讓他們坐下。他站在朱瑞芳背後,望著湖上的月亮。月亮的清輝照看窗戶。湖邊公園的遊人陸續走了,湖上更加幽靜,湖邊的樹木在熱風中沙沙作響,遠方不時傳來呱呱的蛙聲。

  徐義德解開米色夏威夷襯衫的鈕,露出肥胖的胸脯,讓一陣陣湖風向他胸前吹來。他看見守仁站在朱瑞芳背後發呆,仿佛有心事,便問:「你們在談啥?」

  「在談……」朱瑞芳看見林宛芝坐在徐義德旁邊,話到了嘴邊,沒有說下去。徐守仁的婚事,她想單獨和徐義德商量,不管同意不同意,不讓外人知道。這事讓林宛芝聽到了,辦不成功,不是落個話柄在她手裡。停了停,她說:「也沒談啥。」

  「啊……」徐義德不信任地笑了笑。

  林宛芝站了起來,想回到自己房間去,徐義德用右手擋住了去路:「做啥?」

  「有點困了,想回去睡覺。」

  「剛才在路上,你不是說,看了戲,興奮的不想睡嗎?」

  「你們要談心,我在這裡不方便。」

  朱瑞芳望了林宛芝一眼:哼,在徐義德面前撒起嬌來了。

  「有啥不方便?都是一家人。」徐義德把林宛芝按在籐椅上坐下,對徐守仁說:「你們剛才談啥?」

  徐守仁瞪著眼睛,微微低著頭,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開口。朱瑞芳知道兒子為難。她想當著林宛芝的面把這件事說出來也好,反正徐義德和林宛芝一條心,徐義德知道的事,林宛芝沒有不清楚的,省得她生心,好像拿她當外人看待。當面說了,將來在大太太面前,說不定她還會幫上一兩句忙哩,至少不好意思從中破壞。朱瑞芳代兒子回答道:「沒啥了不起的事,也不是要瞞人,不過隨便談起來的。剛才下面湖邊公園可熱鬧極啦,一對對青年男女,扶肩搭背,走來走去,談情說愛。我對守仁說,年紀不小了,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婚姻了……」

  「娘,你又來了!」徐守仁把身子一扭,撅著屁股溜出去了。

  徐義德用右手撫摩著嘴和下巴。他每天一早起來總要刮一遍鬍鬚,實際上他也沒有多少鬍鬚,近來在家裡老喜歡這麼撫摩一下,好像他已是滿臉鬍鬚的長者了。他關心地說:「該考慮這個問題了,就是物件很不容易找。」

  「我倒想了一個人,就是吳蘭珍……」

  「吳蘭珍?」徐義德不等她說下去,直搖頭,弄得籐椅子也吱吱地響,說,「不是門當戶對,不合適。」

  「我也想到這一層,她家的底子是單薄些,吳家在蘇州也沒有名望,不過她模樣長的倒不錯,臉蛋兒很甜,馬馬虎虎也可以了。」

  「倒不是嫌她家沒有底子,只是這兩個孩子合不到一塊。」徐義德想起「五反」時,吳蘭珍從學校裡跑回家來起哄,逼他坦白,要不,連姨父也不認了。這小丫頭真厲害,翻臉不認人,說的到,做的出,有好久不上徐家的門哩。討了這樣的丫頭做兒媳婦,那不要把徐家鬧翻了天,有啥醜事全給掀出來,徐義德不要在社會上混事了。徐守仁怎麼是她的對手?

  他再三搖頭。

  「怎麼合不到一塊?我看他們從小在一道白相,蠻合的來哩。」

  「白相,結婚,這是兩回事。吳蘭珍在大學裡學的那一套,啥事體都跟著黨團走,你忘記『五反』那辰光,氣焰多高,眼睛長到額角頭上去了,連我這個姨父也不在話下,守仁怎麼吃的消?」

  「義德說的對呀!本來輪不到我開口,為了我們徐家好,忍不住也想說兩句。」林宛芝一聽說要討吳蘭珍,自然而然地沉下了臉,怕朱瑞芳看見,不露痕跡她用檀香扇了遮住了下半個臉。她想這麼一來,親上加親,大太太和朱瑞芳穿了連襠褲,她在徐家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可是吳蘭珍不是她的姨侄女,徐守仁又不是她的兒子,一個要娶,一個要嫁,她能做啥主呢?她著急的不行,但又不好當面阻撓。露在檀香扇子上面的一雙聰明的眼睛盯著徐義德,留心聽他的意見。徐義德的話很有力量,她連忙支持他,「吳蘭珍倒是不錯,就是不太理想。一想起『五反』那辰光她的勁頭,我心裡到現在還不舒服哩。她這號子人,不曉得從啥地方學來的一套本領,滿嘴大道理,講起話來,沒情沒義。我就怕將來守仁吃她的虧,別的倒沒啥。」

  「這一點我也想過了……」

  徐義德打斷朱瑞芳的話:「那你為啥還提這門親事呢?」

  「你等我把話說完,好啵?」

  「說吧。」徐義德把頭靠在籐椅上。

  「現在的孩子都是一個樣的,哪家姑娘不是能說會道的?她們總是聽老師的話,跟共產黨走。蘭珍這孩子嗎,那張嘴是厲害點,不過她聰明,懂事,只要給她把道理說清楚了,她也聽你的。她雖說過不認姨父的話,也是氣頭上,為你好。你坦白了,她不是又親熱地叫你姨父嗎?親戚總歸是親戚,比找一個陌生的姑娘好。守仁剛出來,她又要畢業,年齡差不多,不是天生的一對嗎?」

  「說完了嗎?」徐義德的頭偏過去問。

  「就算完了吧。」

  「現在見了她,我已經夠膩煩的了,討她做兒媳婦,那我的耳朵根子永遠也不會清淨了。」

  「我們也跟著不得安寧了。」林宛芝用扇子使勁勁了扇,好像要把吳蘭珍扇走。

  「那不要緊,交給我好了,我來管她。她敢冒犯你,就看我的,我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守仁同意嗎?」徐義德瞭解守仁怕她,不喜歡她,料想不會同意的。

  「這孩子本來不同意,剛才正談的差不多了,你們就回來了。守仁的事,我可以給他做主。他敢不聽我的話!」

  「孩子的事還是要多聽孩子的意見,婚姻是終身大事,你硬給他做主,將來埋怨你一輩子。」

  「守仁的意見倒是很重要,將來在一道生活的,是他們小倆口子。」林宛芝回過頭去看,她想:要是徐守仁在門口,就把他叫進來,可以增加反對的力量。門口沒有人影。「守仁沒有問題,」朱瑞芳改口對徐義德說,「他給我說的差不多,現在就看你的了。」

  「考慮考慮再說吧,反正不忙。」

  「怎麼不忙?吳蘭珍就要畢業分配工作,這麼漂亮的姑娘,又有學問,還不是到處搶著要!守仁剛出來,在裡頭倒是學好了,比過去懂事的多了,討了蘭珍,對他也有個幫助,免得他再出去花天酒地胡鬧。可憐徐家就是這一條命根子,要是他再出事,你就別想我活命啦!」

  「你……你……」徐義德給逼得說不出話來了。「你答應不答應?」朱瑞芳兩道眼光,劍似的對著徐義德。

  徐義德霍地站了起來。

  「我的話算放屁,你做主好了!」

  他說完話,掉頭就走。林宛芳也跟著走了。朱瑞芳生氣地站起來,對著他矮胖的背影說:「我養的兒子,當然我做主!」

  月光照著窗口三張空空的籐椅。湖邊的蛙聲呱呱地叫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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