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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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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怎麼行呢?」大太太首先反對。徐義德自從討了朱瑞芳,很少和她一道出去白相。有了林宛芝,更不必說了,徐義德連朱瑞芳也不大帶出去了。這回姨侄女大學畢業,好容易說動了徐義德,和大家一道上杭州,她心裡正高興,他難得暗她這一回,忽然又要變身。她感到懊喪,想竭力撓回,「你剛才不是答應去嗎?」 「剛才是答應的。現在想想,民建分會這一陣很忙,趙副主委做了勞資問題報告以後,他雖然回北京去了,可是留下了不少問題要分會研究,最近怕要找我開會討論。」 「看你那個忙勁,到杭州白相兩天就走不開嗎?你難得帶我們出去,這回蘭珍大學畢業,守仁釋放回家,雙喜臨門,一家團聚,應該高高興興出去散散心,忽然你又不去了,多掃興!民建的會,你不能請個假嗎?」 「我剛參加民建不久,正要和他們多接觸,討論工商界的問題,怎麼好請假呢?」 吳蘭珍看姨媽一臉不高興的神情,姨爹又有正經事,不好耽誤,別因為她使得他們一家為難。她說:「杭州不去算了,就在上海白相也一樣的。」 「不,我要去。」徐守仁用胳膊碰了娘一下,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剛才大太太無意講了一句「雙喜臨門」,觸動了朱瑞芳的心事。她向吳蘭珍仔細端詳:臉上那一雙眼睛烏黑烏黑,一動一動的熠熠發光,給兩條淡淡的眉毛一襯,顯得非常清秀而又充滿了智慧;額角兩邊頭髮給燙得微微隆起,顯得面孔紅潤,嘴犄角上老是微笑著,那一排雪白的牙齒有時在兩片薄薄的嘴唇當中露出來,叫人見了確實喜愛。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黃色的短袖對襟府綢上衣,領口那兒左右各有一個荷葉邊,反轉過來;下面穿的是印著朵朵淡青大理花的天藍色的裙子,腳上穿著一雙圓口尖頭半高跟黑漆皮鞋。她像是一隻小鳥似的依偎在大太太的身旁。 朱瑞芳暗暗對自己說:吳蘭珍越長越標緻了。徐守仁歲數也不小了,該成家立業了,要是能討個像吳蘭珍這樣的媳婦,倒不錯哩。吳蘭珍人品不錯,只是家庭清寒,沒有底子。不過,現在解放了,新社會了,不講門當戶對,只要人好,別的可以馬虎一點。徐守仁這次在監獄裡一定受夠了罪,吃盡了苦,現在回來,要好好收收他的心,不能再像一匹野馬了,給他討個媳婦,讓小倆口子整天在一起,別再出去惹是生非。她支持兒子的要求說:「好,去,大家都去!」 「對,全去。」大太太當然贊成。她對林宛芝說:「你也好久沒出去白相了,老蹲在上海,怪膩味的,一道去逛逛西湖去吧。我早就聽說杭州有個靈隱寺,菩薩可靈哩,一直沒有去過。這回去了,我要敬上一炷香。」 林宛芝沒有嘖聲。她要看徐義德去不去。徐義德不去,她無論如何不到西湖去受朱瑞芳的腳板氣。徐義德見兒子要去,朱瑞芳也要他去,不好再拒絕,但還有點不願意,故意問:「家呢?」 朱瑞芳說:「有老劉他們看門就行了。」 「還有民建的事呢?」 「請假,你不好意思請假,我給你請假。」朱瑞芳說得斬釘截鐵。 「你別請假,我自己會請假的。」徐義德就怕朱瑞芳這一手,啥地方她總想冒出頭去,亂說亂道,弄得徐義德不好收拾。有醜事,他寧可悶在家裡,也不能傳到工商界朋友的耳朵去。他沒法留下,只好說:「好吧,大家全去。」 第二天下午,徐義德全家到了杭州,住在西湖邊上西湖飯店的樓上。朱瑞芳推開窗戶一看:在雲霧氤氳中的高山如黛,迷迷濛濛,湖水平靜,如同一面巨大的明鏡;一叢叢蔥蔥郁鬱的濃密的綠樹,像是一面面高大的翡翠屏風似的矗立在水中。一隻只掛著白布頂篷的遊船穿梭似的在湖中游來遊去。她對徐義德說:「怪不得人家說西湖是天堂哩,好看極啦,像是一幅幅畫似的。」徐義德隨便「唔」了一聲。徐守仁一見了西湖,心馬上整個飛到湖裡去了。他鬧著要去划船。徐義德想躺下來先休息一會,拗不過兒子再三要求,只好匆匆到西湖邊去,雇了一隻大船,全家上了船,正要解纜開船,徐守仁對朱瑞芳說:「我要自己劃。」 他指著岸邊柳樹下麵的小船,一字兒排開,一隻連著一隻。朱瑞芳猶豫不定,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要求,徐義德開口了:「頭一天出來,跟大家坐大船逛逛西湖就算了,又要胡鬧了。你要劃,把船劃翻了,看你怎麼回去?」 「我會劃,我在上海劃過。」徐守仁站在船頭一邊抓著娘的手要求,一邊想跨到岸邊的臺階上去。 「真的會劃嗎?」 徐守仁對娘點頭。她心軟了,給他叫了一隻小船,囑咐他:「好好劃,跟著大船走,別劃遠了。」 「好的,好的。」徐守仁連蹦帶跳地上了小船。 朱瑞芳一眼看見吳蘭珍坐在船頭,她心頭一動,說:「你也一道去劃吧。」 吳蘭珍矜持地坐在籐椅上不動,想劃,卻又不願意去劃,隔了一會,才說:「讓他一人去劃吧。」 大太太覺得朱瑞芳一片熱情,吳蘭珍不該拒絕。她從船艙裡的籐椅子上站了起來,說:「蘭珍,一道去劃吧!」 「不,我不想劃。」她羞澀地低下了頭。 「去劃吧!」 吳蘭珍給朱瑞芳連推帶扶地送上了小船。她坐在小船的中間,避開徐守仁的視線,望著大船上的姨媽。朱瑞芳扶著大船上米色欄杆,指著小船上的一把槳說:「那裡不是還有一把槳嗎?你們兩人一道劃啊!」 吳蘭珍拿起槳來,又輕輕放下。徐守仁很熟練,用槳對岸邊石階一撐,小船馬上從柳樹蔭下面出來了,一連幾槳,就趕到大船前面去了。朱瑞芳要船家慢慢撐船,讓她們好好欣賞欣賞西湖山明水秀的風光。船家懂得遊客的心情,站在船尾樂得休息休息,一篙下去,慢慢拔起來,停停,再輕輕下篙。 船過了湖心亭,大太太吃著瓜子,想讓姨侄女也吃一點。她伸出頭去一看:湖面上來來往往的遊船,有的唱著婉轉的歌聲,有的拉著剛健的手風琴,還有的乾脆把留聲機搬到船上,放著《盤夫索夫》的越劇唱片,幽雅動人的曲子和著各種不同的歌聲在萬道金波上飄飄蕩蕩,好不熱鬧,就是看不見徐守仁和吳蘭珍那條小船。她怕徐守仁劃的技術不好,別出了事,大聲叫道:「那條小船呢?」 徐義德從船頭的籐椅上坐了起來,朝大船前面左右望瞭望,真的看不見了。他對朱瑞芳說:「我說不要劃小船嘛,總是你把孩子寵壞了。這好,剛出來,又出事了!」 朱瑞芳一點也不著急。她看到徐守仁劃著小船朝嶽墳那邊去了,知道不會出事,這正好讓他們兩個人在船上談談。她說:「剛才還看到的,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呢?」 大太太急了,說:「那快點找他們。船家,撐快點。」 「小船這麼多,像是一陣魚群似的,到啥地方去找?」朱瑞芳說,「不要緊,守仁這孩子確實會划船,他們找大船容易,等等會回來的。」 一條又一條小船從大船前面擦過去,一槳一槳卷起雪堆也似的浪花,嘩嘩的水聲把浮在水面的尺來長的草魚驚的四散開去,平靜的湖面激起一陣陣微波蕩漾。 「叫他不要離開大船,就是貪玩,不聽大人的話!」徐義德用腳輕輕蹬了一下船板。 林宛芝知道朱瑞芳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那條小船,朱瑞芳的神情又不急,她已經猜出幾分來了。她勸徐義德:「不要著急,大概不會出事的。」 「你哪能曉得?」 林宛芝不好說穿,只好抿著嘴笑。大太太掉過頭去,責備站在船尾的船家:「叫你撐快點,去找小船。你怎麼還是慢騰騰的?出了事,你負責?」 船家一聽這話,慌忙把篙放下水去,兩手使勁一撐,大船迅速向嶽墳那邊去了。 【第四部 第二十三章】 在樓外樓吃過晚飯,徐義德一家人回到西湖飯店。大太太約徐義德一同去看杭州越劇團的《白蛇傳》。林宛芝和吳蘭珍都想看這齣戲,朱瑞芳說身子有點累了,不想去看。徐守仁留下來給娘作伴。等徐義德他們走了,朱瑞芳把兒子拉到視窗坐了下來。 西湖隱藏在朦朦朧朧的夜色裡,煙霧騰騰,黑茫茫一片,顯得靜幽幽的。倒是湖邊公園很熱鬧,椅子上,草地上到處是人,在吵嚷的人聲中,不時聽見叫賣冰棍的聲音。沿著湖邊公園過去,一連串的電燈掛在半空中。朱瑞芳從樓上視窗望下去,就像是一串晶瑩的珍珠鑲在披著一層黑色輕紗的西湖邊上,把西湖打扮得華麗而又端莊。 朱瑞芳瞧見兒子發呆,坐著默默無言,便問:「沒有讓你看戲去,不高興嗎?」 「不,我陪你,你不是累了嗎?你歇一會。」 「到西湖來白相,累啥?我懶得和他們一道去看戲,坐在這裡談談不頂好嗎?你今後可要用功讀書啦。」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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