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三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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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的工夫,老王把另一杯綠茶放在他的面前。他端起茶杯,留心看了一下客廳:大太太和林宛芝坐在進門右首靠牆的那一排沙發上;沒料到家裡的人都在,連吳蘭珍也在,坐在大太太身邊。林宛芝一個勁看他,大概心裡在笑話他吧,不然,為啥老盯著他呢?幸好娘坐在他旁邊。林宛芝敢怎麼樣?他端著茶杯,一口一口品著,也不看大家,也不說一句話。客廳裡突然鴉雀無聲,沉寂起來了。 徐義德坐在徐守仁對面,看他低頭喝茶,好像有啥心事。徐義德怕他又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別是從監獄裡逃了出來的,要是給政府知道,問題可就大啦。徐義德懷疑地問:「你不是還有幾個月刑期才滿嗎?」 「是的。」 「那你為啥不聽我的話,在裡面遵守規定,好好學習,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怎麼又回來呢?」 「是法院要我回來的。」 「要你回來的?」徐義德棱起眉峰,有點困惑。 徐守仁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遞給徐義德,說:「你看。」 徐義德接過那張紙,打開一看,那上面寫的是: 青年徐守仁,受流氓誘騙,腐化墮落,進行偷盜,破壞革命秩序。判處一年徒刑後,在獄中積極勞動,努力學習,並對所犯罪過,確有所悔改,決定予以假釋。 上海市人民法院 在上海市人民法院下面還蓋了法院鮮紅的圓圓的大圖章。徐義德看到後面,眉峰開朗,臉上也隱隱露出了笑意,說:「那好哇。」 「這次能夠提前假釋,就是聽了爸爸的話,監獄裡要我做啥我就做啥,每天到工廠工作八個小時。我學會了排字、拼版、打紙型,還學會了開印刷機器哩。要不,我的手就會那麼粗!」他把手攤給大家看。 「在牢裡還學會這些本事,真了不起!」大太太鬧不清拼版和紙型一些名詞,只聽懂了開印刷機器。就憑這個,本事也不小哩。她想一定是得到觀音菩薩暗中保佑,消了災。她要是不念那一萬遍觀音菩薩寶咒,守仁這孩子一定蹲在監獄裡還出不來哩。她說:「我知道菩薩保佑你,你早晚要出來的。」「這倒不錯,」林宛芝淡淡地搭了一句,「在裡面還學了技術,成了排字工人啦。」 「那可不是!不是我吹牛,現在要是讓我到印刷廠去,我准可以當一名工人。」徐守仁誇耀地轉過身來,對徐義德說:「下了工,沒有事,我就看書,看《解放日報》……」 「你看什麼書?」娘沒想到在獄中還可以看書,後悔沒有給兒子送書進去。 「小說。」 「不學正經的,又看這些閒書。」徐義德的眉頭有點皺了起來。 「我看的那本《普通一兵》,寫得很好。主人公馬特洛索夫原來是一個流浪兒,後來變成一個英雄了。他那堅強的意志,走上正確的道路,給了我很大的教育。你不是要我努力學習嗎?我在裡面一點時間也不浪費,聽你的話,有空,我就拿本書看……」他想過去父母對自己的教導,只當耳邊風。娘為了不叫他整天和流氓阿飛鬼混,親自陪他到電影院去看電影。 看了一會電影,他說要到廁所去,就溜走了。爸爸規定他每天晚上九點鐘一定要回家。多少個黑夜娘都守在他的身旁,怕他出去胡闖。等娘睡覺,他悄悄地溜走,找樓文龍他們白相去了。他最後走上偷竊的道路,叫人民警察抓進了監獄。在監獄的管教下,他才一步一步走上正確的道路。想到這裡,看到爸爸和娘,覺得對他們不住,一陣心酸,忍不住淌下幾滴眼淚,聲音有點嗚咽,話也說不下去了。 朱瑞芳沒有料到兒子回來的這麼快,大家恰巧都在客廳裡,給她一個措手不及。守仁出事,她一直想瞞著家裡人,只是和丈夫私下商量怎麼營救。其實家裡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回事,她不提,大家就不作聲。現在守仁當著眾人的面回到家裡,一切都暴露無遺了。她想止住,卻又沒法挽回,只好讓徐義德問長問短。守仁這孩子也不懂事,不管啥事體都毫無顧忌地侃侃而談。她坐在旁邊心裡撲咚撲咚地跳,怕他把丟臉的事都說出來。她看到徐守仁掉下了眼淚,用手絹給他拭了拭,自己的眼睛也有點紅了。她噙住淚水,指著徐義德說:「孩子剛回來,問長問短,問個不停,也不讓孩子歇歇。」 「孩子不是坐在你旁邊歇著嗎?」徐義德看到徐守仁,感慨萬端,原來以為這塊材料永遠成不了器,現在坐在他面前的竟變成另一個青年了。他望著徐守仁激動地說:「孩子,要在解放前,你就完啦;現在,人民政府挽救了你,領你走上了正路。你今後怎麼打算?」 「我在公共汽車上已經想過了。準備到母校去看看老師,看看同學,請求他們給我指導和幫助。我要努力學習,重新做人。我想訂出作息時間表和學習計畫,爭取暑假以後插到高三,繼續讀完中學。」 「想的倒對,」徐義德點點頭,說,「這要看你今後的行動了。」 徐守仁聽出爸爸對他不大信任,心裡覺得難受,想起自己過去的言行,又認為爸爸的懷疑是有理由的。他深深痛恨自己的過去,說:「過去我錯了,沒有聽你們的話。我看到國家和社會上的人都在進步,很多人睜大眼睛看著我,家裡這樣關心我,我還能再墮落下去嗎?再墮落下去,我還算人嗎?爸爸,你相信我,我以後再也不會丟你的臉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聽不見了。但他說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的。 「孩子,我們相信你,別難過。」朱瑞芳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熱淚盈眶,連忙用手絹捂著眼睛,把淚水拭去,說,「你爸爸也是為你好。」 大太太看徐守仁回來,心裡著實高興,見母子倆談著談著都哭了起來,便說:「守仁回來了,有話以後慢慢談。還是談談去西湖的事吧。現在守仁回來了,」她對朱瑞芳說:「你也可以出去散散心啦。」 吳蘭珍就要在復旦大學畢業了。大太太想帶姨侄女出去白相。大家都想去杭州玩玩,只有朱瑞芳心裡不樂意,也不好意思掃大太太的興。一提起杭州,她就想起了兒子。兒子被捕時,她說是到杭州白相去了,可是一直沒有下落。兒子還關在監獄裡,她哪裡有心情去杭州游山逛水?現在兒子突然回來了,這倒引起她的興趣來了。她說:「也好,帶守仁一道去白相。」 「你們去吧,我留下來看家。」剛才林宛芝對杭州的興趣極濃,一則沒有去過,早就聽說西湖的盛名了;二則朱瑞芳不去,大太太有姨侄女跟著,她可以和徐義德在西湖上痛痛快快白相。現在朱瑞芳和徐守仁要去,她覺得沒有啥意思了。 「剛才你不是說沒有去過杭州,要去白相嗎?」大太太奇怪地望著林宛芝。 「杭州我是想去的,下回再去也是一樣的。」 「大家一道去,熱熱鬧鬧,多好!怎麼忽然又不去呢?」去杭州是大太太想起的,她以主人身分再一次邀請。 「這麼大的房子,總得有人看家啊,大家都去怎麼行呢!」「這樣好了,」朱瑞芳發覺林宛芝不歡喜她去,便說,「我和守仁看家,你們都去。」 「這多不好,守仁早就嚷嚷要去杭州,現在他回來了,正好一道去。」大太太問守仁,「去啵?」 「去。」守仁一個勁點頭,「娘,你也去!」 「我去?家呢?宛芝說得對,總得有人看家啊!」朱瑞芳說完了就看林宛芝一眼,她希望林宛芝留下,她好在杭州暢暢快快地和徐義德談談。料想林宛芝不會反對。她留在上海不會寂寞的,馮永祥一定來侍候,那就有一場好戲可看了。林宛芝接上去說:「我不是說了嗎?我看家。」 「你看家?」 朱瑞芳既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她望著徐義德。徐守仁回來給徐義德帶來意外的喜悅,朱瑞芳和林宛芝互相推讓不去杭州,又使他處在尷尬的地位。他不好同意誰不去杭州,林宛芝要是不去的話,逛西湖簡直一點意思也沒有。大太太有她的姨侄女,朱瑞芳有她的愛子,他呢?站在西湖邊上發呆嗎?那還不如留在上海和江菊霞坐坐咖啡館,那倒蠻有意思。他說:「大家別客氣了,你們都去,我留下來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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