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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一


  現在才知道,無數的人日日夜夜在勞動,世界上才有那許許多多的財富,就是手裡拿的這本厚厚的書,也是工人一個字一個字從字架上找來,排好,拼版,校對,打紙型,印刷,裝訂……然後才成為這樣一本漂漂亮亮的書。一本書的完成,要靠集體的力量,自己現在排排字,也為書流了汗出了力。可見得勞動果實得來不容易啊。回想從前,不勞而食,亂花父母的錢財,偷竊家裡的物事,也偷了別人的自行車,實在卑鄙極了。我怎麼會做出這樣下流的事體來的!

  寫到這裡,一股熱潮湧到臉上,好像很多人站在他周圍,指著他:「徐守仁呀,徐守仁!你是滬江紗廠的小開,你爸爸有的是錢,你媽媽的私蓄也很多,你怎麼當了小偷呢?」

  小偷,多麼丟臉的稱號!偷竊,多麼無恥的行為!大家都勞動,創造了許許多多的財富滿足廣大人民生活的需要,讓廣大人民生活得更加美好。徐守仁呀,你呢?不勞而食,還要偷別人的勞動果實,這算得啥「英雄」行徑?對得起學校的老師嗎?對得起爸爸嗎?對得起媽媽嗎?他的臉發燒,紅得像關公。他的筆在日記本上越寫越快,最後寫了這樣一句:

  必須改正錯誤,要做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他毅然地站了起來,用鄙視和憎恨的眼光看了樓文龍一眼,對著樓文龍的床輕輕地「呸」了一聲,然後才上床睡覺,準備明天到印刷廠裡好好勞動。

  【第四部 第十七章】

  朱筱堂從上海回到無錫梅村鎮,天色已晚,家家戶戶都吃過晚飯休息了。村子裡靜幽幽地,聽不到人聲。從窗口和門縫裡洩露出來的燈光,疏疏落落,照得村當中那條碎石子大路時明時暗。他手裡拎著一個大包袱,悄悄走到家門口,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門開了,娘伸出顫巍巍的手,緊緊抓住他,說:「你可回來了。」

  她把門關好,對他渾身上下仔細端詳一番,臉上閃著興奮的笑容:「到上海去了一趟,你長胖了哩。」

  他低下頭來向自己望瞭望;還是穿著那身老藍布的衣服。離開上海前夕,姑媽把徐守仁的兩身哢嘰布的人民裝給了他,還揀了一些舊的襯衫長褲給他。怕惹人注目。他都沒有穿,放在包袱裡。他說:「真的胖了一些。」

  「胖多了,少爺。」

  朱筱堂聽到人聲,向裡面一望,原來屋子裡還有一個人,站在門背後,好像怕人看見。在煤油燈光的照耀下,那個人滿臉笑容裡隱隱藏著沒有完全消逝的驚悸的神情。他輕輕叫了一聲:「蘇管賬,你也在這裡?」

  「這兩天,他常來打聽你的消息。剛才談了半天,正要走,恰巧你回來了。」

  「我想等你回來,一等,果然你就回來了。」

  「好得很,一道談談吧。」

  「快坐下來歇歇。」她把兒子拉到床上,問:「姑爹、姑媽他們都很好?」

  「很好。」他把到上海和回來的情形詳詳細細說了一遍。一談起來,他對門房老劉還是不滿,說:「狗眼看人低。爸爸死了,連我也看不上眼了。當時,我真想回來,不找姑媽他們了。」

  「你還是這樣的少爺脾氣。現在世道變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這個脾氣,要吃虧的。你好久不到上海去了,也沒有講你是誰,老劉老了,把你忘記了。你生那麼大的氣做啥。」

  「是呀!老劉老了。記得抗日戰爭的時期,我跟老爺到上海去,到徐公館住了兩天,老劉老王待我們可好啦。少爺去了,怎麼會不喜歡呢?常言說得好,不知不怪。」

  「我就看不慣。」

  「你和底下人生啥氣呢?不高興,罵他兩句就是啦。」

  她想起徐守仁的事,說:「守仁這孩子怎麼給抓進去哪?」

  「我問姑媽,她先說不瞭解,後來告訴我,是壞人害的。」

  「壞人?」蘇沛霖在琢磨,問,「是不是指國民黨?」

  「國民黨?」朱筱堂歪著頭在想。

  「說話小點聲,隔牆有耳。」

  朱筱堂聽娘的話,頓時放低了聲音,說:「不像。表弟對政治這一門,好像沒有興趣,只喜歡白相。

  被捕前幾天,我和他還常到跳舞場去哩。」

  「現在到啥地方去啦?」娘問。

  「誰也不曉得,姑媽整天愁眉苦臉,長籲短歎,老是一個人悶在屋裡不出來,流眼淚。她啥也不說,我也不便多問。」

  「你姑爹呢?」

  「他可忙哪,整天到晚也看不見他的影子,也不願和我多談話。」

  「不是給你談了那麼多嗎?上海不像鄉下,他開工廠,是個大忙人。你不要怪他。」

  「太太說的對,徐總經理現在是上海灘上的紅人,報上還登過他的名字哩。」

  「報上登過?」朱筱堂沒有見過。

  「登過,登過,記得是登在《新聞日報》上,我有一天在小鋪子裡親眼看見的。」

  「怪不得那麼忙哩。」

  「照你姑爹看,共產黨在朝鮮打的勝仗是真的啦!」

  「當然是真的,美國佬給擋在三八線上,怎麼也過不來,鴨綠江更過不來,別說上海了。本來麼,共產黨軍事上是有兩下子,要不,老蔣幾百萬大軍哪能就完蛋呢?」

  「共產黨別的不行,打仗和土改確實行。解放軍盡是窮光蛋,性命不值錢,在火線上一個勁拚命,當然會打勝戰。」

  蘇沛霖想起村裡抗美援朝參軍的事,振振有詞地說:「就拿村裡參軍的人來說,哪一個不是窮泥腿子?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

  「這也有道理。」娘感到有些失望。她問兒子,「老蔣的飛機真的到過上海嗎?」

  「姑爹說是真的,不只來這一次哩,發了傳單,很多人拾到,親眼看見的,那還有假?湖南那邊飛機還丟過糧食哩。看上去,老蔣的力量不小,有美國佬做後臺,準備反攻大陸,總有一天要回來的。」

  「啥辰光回來?」娘臉上露出了笑意。

  「姑爹沒有講。他只說在共產黨手下過日子要小心,連開工廠做生意也得格外留神。這回『五反』,姑媽說,姑爹有好幾次準備坐牢哩!」

  「啊!這麼嚴重?」

  朱筱堂點點頭,說:「那一陣子,姑媽日夜提心吊膽,每天守到深更半夜,不等姑爹回到家裡,姑媽就閉不上眼睛,睡不了覺。姑爹好容易過了關,姑媽這才放下心。」

  「現在沒有事啦?」

  「姑爹現在沒事啦,可是守仁又出了事啊!」

  朱筱堂他娘長長嘆息了一聲。她坐在方桌前面的木板凳上,心中排算朱家的事,朱暮堂過世了,朱延年關在監牢裡,徐守仁也關在監牢裡,他兒子又住在泥腿子湯富海的這間破房子裡,倒楣的事一件接著一件。她原來希望徐義德有辦法,聽兒子的口氣,妹夫並不熱心,守仁出了事,自身難保,也難怪他。幸虧朱瑞芳是朱暮堂的親妹妹,總算看在死鬼的面上,招待兒子不錯。她感到母子倆住在梅村鎮越來越孤單了。

  她說:「共產黨來了,有錢的人沒有一個不倒楣的!」

  「這還用說,共產黨是有錢人的死對頭。等老蔣回來,共產黨就神氣不起來了。」蘇沛霖說。

  「這也是劫數,世上的事都是老天爺安排的。窮人和富人總是死對頭。從前聽人說,老蔣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現在他遭劫,富人只好跟他一道受苦受難。過了倒楣運,交上好運,時轉運來,逢凶化吉,好日子就來了。」

  「好日子在後頭哩。」朱筱堂拍著床板說。

  「臺灣飛機來散傳單,」蘇沛霖說,「應了那四句乩訓:『草頭將軍不出世,社會永無安寧日。』那傳單就是撒給富人看的,看上去,老蔣沒有忘記富人。說不定一天早上老蔣就會打過來了,老蔣一回來,天下就太平了。」

  「對,菩薩不會忘記我們在受苦受難的。」

  娘向空中雙手合十,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揖,嘴裡嘁嘁喳喳地默默念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南無阿彌陀佛……」

  「徐總經理真有眼光,站得高,看得遠……」

  母子倆給蘇沛霖這幾句話說得興奮起來。他問蘇沛霖:「你說共產黨……」

  「在共產黨手下過日子要小心。」蘇沛霖說,「徐總經理這句話說得真對,意思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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