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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二


  「怎麼深得很?」朱筱堂有點不解。

  「徐總經理見多識廣,上海又是水陸碼頭,四通八達,人來人往,消息靈通。徐總經理這樣有地位的人,有些話他也不好隨便講。不過,他講一句,就有一句的意思,要好好琢磨。別的不談,就說這句吧,『在共產黨手下過日子要小心』,是說共產黨垮臺以前,凡事要謹慎小心,不可以輕舉妄動,只好忍氣吞聲熬著,熬到老蔣回來,就出頭哪!」

  朱筱堂恍然大悟,驚奇地說:「有這麼深的意思!」

  「可不是。」

  「蘇管賬究竟年紀大,經驗多,聽話能聽出音來。」她對兒子說,「你姑爹曉得你這個火爆脾氣,他也不好當面說你一頓,只好轉彎抹角地講,可是這句話的分量不輕,夠你用的。你在村裡,再也不能冒裡冒失的了,要小心謹慎,安分守己,好好勞動,聽那些幹部的話。他們就是放屁,你也聽著,千萬不能發脾氣,更不能亂說亂道。就是腳板氣你也要忍受。等老蔣回來,你再出氣!」

  「那要把我憋死啦!」

  「不忍受有啥辦法呢?少爺,」蘇沛霖說,「別講你啦,就是我們底下人,哪一輩子受過這個氣,從前跟老爺出去,誰敢不聽朱家的話?連縣太爺也要讓朱家三分哩。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熬過這一陣,將來又是我們的天下啦。」

  「現在的日子真不好過!一看見那些村幹部和泥腿子,心裡就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

  「誰心裡服呢?」蘇沛霖說,「太太說得對,現在忍著,有氣等將來出。明天你到農會去報到,然後下田好好勞動。」「蘇管賬,你說村裡組織互助組,」她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這是村幹部湯富海這幫人閑得沒事做,想出來的花樣經。還記得去年夏天嗎?湯富海帶頭成立勞動互助組,接著村裡就一口氣成立了十一個組,花了七八天時間,把七百五十畝水稻田全部耕好,節省了五十多個人工,提前一個禮拜完成。這一下就鬧開了,到處瞎嚷嚷,東也互助組,西也互助組,好像互相組是一劑靈藥,做啥活都靈。其實是一幫青年男女愛在一塊打情罵俏,不好好做莊稼,湊在一起瞎胡鬧。」

  蘇沛霖無中生有,儘量污蔑互助組。

  「筱堂回來了,要不要參加呢?」

  「這個麼,」蘇沛霖想了想,說,「用不著。現在參加互助組的,盡是些貧雇農,他們是一條心。我向湯富海試探了一下,他把門關得緊緊的。少爺參加進去不方便,人家也沒叫地主參加,少爺去要求,一定會碰釘子。參加了也沒好處,好的也會變壞的。」

  「唔,你說得對。從古以來,都是各人種各人的地,哪有擠在一道做莊稼活的?這樣,一定弄不好。筱堂,明天你還是到自己的地上去。他們不提互助組,你裝做不曉得。」「我才不理他們哩!」朱筱堂坐在床上把身子往裡一轉,好像有意避開他們。

  「剛才還說你哩,又忘啦!」她不滿意兒子這股牛脾氣,說,「你這號子人肚裡就存不下三句話,心裡有啥就顯到臉上來了,要吃虧的。」

  「好,好好,我聽你的。」朱筱堂憋住一肚子氣,說。

  「少爺,今天好好休息一會,明天早點下地。」

  蘇沛霖說完話,悄悄走去。夜已深沉,路上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蘇沛霖順著黑暗的小道慢慢走去。

  【第四部 第十八章】

  在朱筱堂回到梅村鎮那天晚上,湯富海和阿貴在朱暮堂大廳隔的那間屋子裡正在計算朱筱堂請假的日子。湯富海坐在紅木大八仙桌旁邊,伸出滿是老繭的黝黑的右手,幾十年的勞動在手掌上面留下了一條一條很深的紋路。雖然已經吃過晚飯,可是他手上還殘留著泥土的香氣。他在燈下,屈著手指,嘴裡默默計算,對阿貴說:「連續假在內,朱筱堂這小子今天該回來哪。」

  「會不會躲在上海不回來了?」

  「什麼,」湯富海搖搖頭,說,「不會,上海也是共產黨的天下,他躲不起來。他娘在這裡,他會回來的。」

  「蘇沛霖最近常和我打招呼……」阿貴說。

  「這個狐狸精,要好好提防他。別看他嘴上說的那麼好聽,他心裡另外有一套。」

  「我看他賊眉賊眼的樣子,早就曉得他不是個好東西。」

  「我們在他手裡吃的苦還少嗎?昨天晌午,他對我說的話可甜哩,恭維了互助組一大頓,看上去,他想參加。你看,壞不壞?」

  「你答應他了嗎?」

  「我再老,也不會糊塗到那個程度。我怎麼會讓狗腿子的腳伸到我們的互助組來哩!」

  「千萬不能答應,他就是混進來,我也要拿扁擔把他攆出去。」

  「誰讓他參加,我也不答應!互助組正有些人動搖,壞傢伙一鑽進來,更要鬧得天翻地覆了。」

  「今天又有兩戶要退組哩。」

  「不互助了嗎?」湯富海的手指著阿貴,好像要退組的就是阿貴。

  「他們說,互助組沒有生產計畫,現要現叫,不是個辦法。去年的互助的帳目算得不大清爽,有的沒有領錢。他們勞動力多田地少,參加互助組不划算,不要互助了。」

  「這是啥閒話?」湯富海一聽這些話,頭上直冒火星。說,「對我這個組長有意見不當面提,背後亂說,要退組這不是硬『將』我的『軍』?我們這個組,我不是說過,也訂個生產計畫吧,大夥說,有多少活做多少活,訂啥計畫。這能怪我嗎?哪戶的帳目算得不清,為啥不早提?賬是大家算的,怪誰?沒發錢,也不是一個兩個,我也沒有領,這算啥!勞動力多少,有啥關係?我早就說過,評工計分好了,大家又嫌麻煩,說啥做工做不死人,評工可要累死人啦,這是誰說的?」

  阿貴見爸爸額角上暴露蠶也似的一根根青筋,講的滿嘴都是白沫,不斷噴唾沫星子,只好在旁邊靜靜聽他說。從他的口氣裡,好像都怪別人不是,他這個互助組長一點責任也沒有似的。阿貴不好直接戳穿,委婉地說:「他們這些意見,也是希望把我們組裡的事體辦好。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

  「有道理?」湯富海瞪了阿貴一眼,說,「我問問你,過去我們沒有牛,先要替地主的田種好,用人工換了牛工才能種自己的田;等到種自己的田,誤了農時。旱的,蟲害的都是我們窮人的田。有了互助組就大不相同啦,車水的車水,耙田的耙田,耕田的耕田。人多好種田,人多手快,種得早,收得早,天旱和蟲害也有辦法對付啦。沒有互助組,有這些好處嗎?為啥不講這個大道理,盡講那些小道理呢?」

  「我從來沒有說互助組不好,很多人也說互助組好,他們提點意見,把事體辦得更好,不是很好嗎?」

  「提意見就提意見,可以找我談,為啥要退組?這不是威脅我?叫湯富海下不了臺嗎?」

  「成立互助組辰光,不是說過,入組自願,退組自由,絕對不干涉嗎?」

  「你的胳臂朝外——盡幫別人說話。」湯富海指著兒子說,「要退就退吧,就是留下三戶五戶,我這個組長就是雷打不散,一定要辦下去。」

  「那些人要退,讓他們退去。我們把互助組辦好,他們親眼看到好處,會回頭的。」

  「那自然哪。」湯富海聽了這兩句話,心裡的氣稍為消了些。

  「他們提的這些意見怎麼辦呢?」阿貴見爸爸額上的青筋消逝了,他說,「組裡要不要開個會討論討論?」

  「這個,」湯富海抬頭望著大廳裡高大的柱子,冷靜地想了想,覺得阿貴的話說的不錯,不能說這些意見沒有一點道理。他心平氣和地說:「當然要開個會。這些意見,早提,早就解決了。先把帳目查查清楚,在組裡公佈。應該付的工資,糧食賣出以後,全部付清。組裡再找個記帳員,每天把賬記清,十天半個月公佈一次,讓社員肚裡明白。再訂他一個生產計畫,問問他們還有啥意見,全給我提出來,組裡不能解決,村裡解決;村裡不能解決,上區裡,總之一句話,我們這個互助組要辦下去。」

  「當然要辦下去。」阿貴打了個哈欠。

  村裡的雞喔喔地打頭遍鳴了。湯富海也伸了一個懶腰,站了起來,說:「已經半夜啦,睡吧,明天早上還要替小牛他娘互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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