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三六〇


  樓文龍外邊值勤回來,一進門,往床上一躺,開口便罵:「真他媽的倒楣,又勞動了兩個鐘頭,害得我渾身骨頭酸痛,兩條腿差點抬不起來了。」

  「過兩天就會好哪。」徐守仁說,「我最初勞動一個鐘頭就吃不消,弄得渾身無力,兩眼發花,過一陣子,就不在乎了。現在我到工廠裡勞動一天也沒啥。要是讓我在號子裡蹲上一天不勞動,反而覺得閒得慌,悶得很,就想去活動活動。」

  「那你是賤骨頭。要是不叫我值勤,不叫我勞動,我樂得躺在床上,愜愜意意,一輩子不叫我勞動,我也不會閑的慌。悶嗎?不會躺在床上睡大覺嗎?有福不會享,你這個阿木林!」

  「好,你聰明,有本事下次你別去勞動!」

  「要是在『五層樓』和『七重天』,誰敢碰姓樓的一根毫毛!」樓文龍翹起腿來,在床上一搖一搖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徐守仁看出他沒苗頭了。

  「少廢話!現在我落難了,別瞧我不起!天下的『英雄』哪一個沒有落過難受過罪?『英雄』就不在乎這個!啥辰光出去,又是姓樓的天下!」

  「你啥辰光出去?」徐守仁怨恨樓文龍,要不是他拖下水,他怎麼會去偷別人的自行車,又怎麼會關到監牢裡?現在還在他面前吹牛,越發叫他忍受不住,有意頂了他一下。

  「你是聾子嗎?早告訴過你了,老子現在不想出去。」

  「你一輩子也不想出去。」徐守仁又頂了一句。

  「你有意和我抬杠嗎?看你一張紙繪個鼻子,像個人樣!這點苦都吃不了。我嘵得了,又埋怨姓樓的不是?」樓文龍感到徐守仁不是過去的徐守仁了,不單不聽他的話,還和他頂嘴頂舌,簡直不拿他放在眼裡。他要設法吃牢他,沒料到守仁越來越不像話了。他氣呼呼地說:「沒有出息的東西,受了這點罪便哇哇叫,還想闖天下當『英雄』哩,連狗熊也不如!」

  徐守仁給他這麼一罵,有點抬不起頭來,嚇得沒有吭聲。朱延年見樓文龍那股囂張勁頭,實在看不順眼,不單是欺負徐守仁,也看不起朱延年啊!朱延年咳了一聲,幫徐守仁說話:「眼睛放亮點。這是啥地方?有我朱延年在,你少放肆!

  啥英雄狗熊的?你那阿飛勢力還想帶到監牢裡來?」

  「井水不犯河水,朱大哥,這管你啥事體?」

  「你打聽打聽漢口路上的朱延年,別說像你這樣的小阿飛,就是多少流氓,多大講斤頭的場面,你爺叔都見過。啥朱大哥,沒有一個上下!」

  樓文龍一聽朱延年的口氣,知道他是有來歷的,怪不得在上海灘名氣那麼大哩。這一陣子徐守仁態度強硬,大概有了舅舅的靠山。他吃官司,很高興遇到徐守仁,在牢裡也有油水可撈!偏偏又碰上個朱延年,來勢兇猛,叫他摸不清朱延年的底細,只好自認晦氣,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猛地坐了起來,堆著笑容,親熱地叫了一聲:「爺叔,別生那麼大的氣。我也是為了守仁好,沒有別的意思。」

  「這裡不是『五層樓』,就是『五層樓』,你爺叔也不在乎。年紀輕輕的,也不打聽打聽,就要欺負人,簡直是眼中無珠!」

  「我有不是的地方,還望爺叔高抬貴手,包涵一點。」

  「只要夠朋友,講義氣,我也不會虧待你。」

  「舅舅的本事可大哩,他空著兩隻手到上海,創辦了福佑藥房,全國都有名哩!」

  「這個我早就聽說了,佩服得很。」樓文龍見空氣緩和下來了,轉移了話題,說,「今天你媽來見你,窩心吧?」

  「當然窩心,我可想家裡的人哩。」

  「帶點啥好吃的物事給你?」

  「好吃的?」徐守仁在外邊吃盡了樓文龍的苦頭,到裡頭來還想吃他,實在不甘心。他現在每天一見到樓文龍,便要噁心。他冷冷地說:「沒啥好吃的!」

  「沒做點小菜來吃吃?」

  「沒有。」

  「這裡的飯菜真難吃,我一見就飽了。」

  「不要忙,再過些日子,你見了飯菜就想吃了。」朱延年笑著說,「我現在不到開飯的辰光,肚子就餓了。」

  「有點好小菜,不是更好嗎?」

  「這還用你說。」朱延年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嘴饞的,整天只想吃點好的。但他沒有當面追問徐守仁,只是望了外甥一眼。

  徐守仁的右手在背後向朱延年擺了一下,朱延年懂得了,便對樓文龍說:「你為啥不叫家裡送點小菜來?」

  我嗎?光棍一條。我來了,全家都來了。」

  「你的家呢?」

  「我吃了兩回官司,老頭子怕死極哪,把我趕出來了,和我一刀兩斷!」

  徐守仁頭一回知道這情況,吃驚地望著他。他毫不在乎:「這樣也好,省得牽掛。一個人到處為家,獨來獨往。男子漢大丈夫,啥也不怕。」

  他挺著胸脯,昂著頭,額角上伸出一卷烏黑的頭髮,好像要飛。

  看守段振立把鐵門打開,手裡拿著一個鋁制的四層飯盒子,銀光閃閃的。他走到徐守仁面前,笑著說:「這是你媽媽送進來的小菜,慢慢吃吧。」

  徐守仁接過來,說:「謝謝你。」

  段振立走了。樓文龍從床上跳下來,指著徐守仁說:「你不是說你媽沒有送好吃的來嗎?」

  「我哪能曉得好吃不好吃?」

  「那大概是我的。」樓文龍想過去拿飯盒子。

  朱延年攔住他的胳臂,說:「放規矩點,少動手動腳的。在這裡你還想搶嗎?」

  樓文龍退回一步,哈著腰說:「我是開玩笑的,別那麼認真,爺叔!」

  「老實點,會分你一點的。」朱延年指著樓文龍說,「坐到床上去。」

  樓文龍乖乖地坐到床上去了,他的眼睛還是盯著飯盒子。徐守仁一層一層揭開看:第一層是熏魚,第二層是面筋肉骨頭,第三層是辣椒醬,第四層是徐守仁最愛吃的蜜餞無花果。他忍不住拿了一個放在嘴裡。朱延年站在他背後,踮著兩隻腳尖,從他的肩膀上望下去,那一雙眼睛仿佛要跳到飯盒子裡去了,不禁讚歎了一聲:「好香!」

  「舅舅,你嘗一點。」

  「也好。」朱延年伸手拿了一塊肉骨頭塞在嘴裡。

  樓文龍坐在床上直叫「爺叔」,朱延年撕了一塊給他,邊吃邊說:「看你饞的,少吃點,等會開飯再吃。」

  吃過晚飯以後,朱延年和樓文龍先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徐守仁拿那本沒有看完的《普通一兵》又仔細閱讀了。從小方洞口射進來的燈光不太明亮,字跡大體可以看見,仿佛每一個字都發出光芒。他越往下看,越發生濃厚的興趣。他一直嚮往英雄人物,親眼沒看到一個,樓文龍曾經在「五層樓」紅極一時,很「吃香」,可是現在關在同一個號子裡了。他的飛刀始終沒有用上,就是在「五層樓」,也並不吃的開,倒是馬特洛索夫的英雄形象慢慢在他心中升起來了。馬特洛索夫是啥樣的人呢?不過是一個連他也不如的流浪兒罷了。他要是聽老師和爸爸媽媽的話,好好讀書,中學早畢業了,說不定已跨進了大學的門檻。姨表姐吳蘭珍也不會在自己面前那麼神氣活現了。

  吳蘭珍只大他幾個月,卻進了大學。他連中學也沒有畢業,現在可好,乾脆連學校也不能進了,姨表姐也見不到了,孤孤單單地給關在監牢裡,和家裡哪一個人也不在一塊。將來出去,他怎麼有臉見吳蘭珍呢?要是她問起來!你好好的,為啥關進監牢裡去呢?怎麼回答她?本來吳蘭珍依靠姨媽的關係,到上海來讀書,有時就在他家裡住幾天,他看不起她。現在該看不起的,不是吳蘭珍,而是徐守仁呀!他要爭一口氣。馬特洛索夫能夠成為英雄,他為啥不能成為英雄呢?他在思索這個問題。從口袋裡掏出日記本來,把膝蓋當做桌子,日記本放在上面,他一邊在看,一邊想一邊寫道:

  馬特洛索夫從一個流浪兒成為英雄,就是因為他有正確的道路和堅強的意志,而我呢,誤入歧途,意志力薄弱的可憐,爸爸和媽媽一次又一次勸導我,認為他們的話很對,我當面都答應了,可是過不了兩天,一遇到樓文龍他們,把那些話全忘了,又迷上罪惡的生活,走上可恥的道路。到了監牢裡頭我慢慢有了認識,特別是工廠,進了排字房,我才知道勞動的意義。過去,從來沒有想到過世界上這些東西是怎麼創造出來的,以為有了鈔票就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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