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三五九


  「啊?」徐守仁吃了一驚,見舅舅講得十分認真,以為大概有什麼根據,不過還有點不大相信,問道,「你會看相算命?」

  「我比看相算命還靈,憑我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的經驗,啥人也逃不過我這雙眼睛。」

  「你怎麼看出來的呢?」

  「你說,我在上海灘上啥人沒有見過?啥市面沒有經歷?我看到空著兩隻手踏進十裡洋場,變成了百萬富翁;我也看到紅得發紫的大亨,最後企業破產,潦倒一生,靠討飯過日子,當伸手將軍。經驗積累多了,看人就准了,這裡面道理很多,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講完的,等將來有空,我慢慢給你談。」

  「我有你這樣的本領就好了。」徐守仁心中十分羡慕。

  「舅舅和外甥不是外人,有啥事體,你找到我,保證你沒一個錯。」

  「將來,我真有什麼前途,一定找舅舅給我幫忙。」「那沒啥問題,一句閒話,有啥事體,找你舅舅我好了!」朱延年伸出右手的大拇指一晃,眉飛色舞,顯得把握很大。他想要在這位大少爺身上好好下點功夫,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從徐守仁身上看到他似錦的前途,高興地說,「有了你舅舅,你啥事體也不用發愁了。」

  弄堂裡遠遠傳來橐橐的皮鞋聲,徐守仁沒注意,還想說話,朱延年向門外一指:「你聽,小聲點。」

  徐守仁閉著嘴,合了眼,沒有做聲。一轉眼的工夫,他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他仔細琢磨舅舅夜裡的一番話,覺得蠻有道理,要是樓文龍真有勢力,為啥進來不急著出去呢?樓文龍進來,打破了他過去的幻想,使他猛醒過來,樓文龍所說的話,全不能相信,現在只有靠自己和家裡的人了。他原來關在裡面很篤定,就是判刑了他也不怕,總以為樓文龍一旦知道了,隨時可以出去的。朱延年談的假釋,更增加他的希望。他相信爸爸和媽媽一定會替他想法子的。他自己也要努力,不管牢裡能不能走門路,根據牢裡的規定辦事,大概總沒錯的。看守曾經這樣勸過他,年輕人應該學好,出去也好給國家做點事。舅舅說他的前途比爸爸還大,看上去,大概有點道理。他現在整天都想努力學好爭取早一點出去。

  他吃過早飯,按著監牢裡的規定,到工廠裡去做工。休息的辰光,他從監牢裡的圖書館借來了一本蘇聯小說:《普通一兵》。每天還記日記,把每天的感想和讀書的心得都記在日記本裡,誰也別想看到他在日記本裡究竟記了些啥。

  今天接見,他把心事告訴了媽媽,媽媽把爸爸的囑託轉告了他。他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媽媽和爸爸,還想到馮永祥叔叔,認為他比爸爸更有辦法,可惜在外邊和他接觸太少了。

  他回到號子裡,樓文龍值勤去了。朱延年蹲在床上,兩隻手抱著膝蓋,頭伏在膝蓋上,縮成一團,像個刺蝟。朱延年聽見開門的聲音,抬頭一望,見是徐守仁,霍地跳下床來,拖著一雙布鞋,蹣蹣跚跚走來,拍著他的肩膀,問道:「你對媽媽說了嗎?」

  「說了。媽媽要我在裡面遵守規矩,好好學習,改邪歸正,重新做人。爸爸這幾天很忙,過一陣,他還要親自來看我哩!」

  「爸爸來看你?」

  「媽媽這麼說的。」

  「啥辰光來?」

  「媽媽沒講。」

  「哦,來了,你告訴我一聲,當面對你爸爸說,一定更有效,媽媽答應你想辦法嗎?」

  「她點了點頭。」

  「我的事體你給媽媽提了嗎?」

  「提了。」

  「她沒說旁的話?」

  「沒有。」

  朱延年揣測接見的情景,想起朱瑞芳的脾氣,充滿信心地說:「姐姐這個人,她輕易不答應別人的事的,要是答應了,她一定要千方百計地辦到。恭喜你,守仁,你快出去了。」「沒那麼容易。我在裡面準備好好學習,重新作人。過去,我不聽爸爸媽媽的話,只相信倒楣鬼那一套,」他咬著牙齒,指著樓文龍的床鋪說:「害得我沒臉見人。現在想想,還是學校裡的老師真正關心我,爸爸媽媽講的話也是為我好,連這裡的看守也勸我,再不回頭,我的路越走越遠,這一輩子要完哪!」

  「那不會的。你年輕有為,前途遠大,以後出去,還可以轟轟烈烈幹他一番。『滬江』那些企業,義德百年歸山,還不是你的!你愁啥?你不像我,我的案子他們一直在調查,到現在還沒有判決,不瞭解將來是個啥結果哩!」朱延年說到這裡,忍不住黯然低下了頭。

  「你也可以改邪歸正,好好學習,重新做人,就是多判幾年,不是也可以假釋嗎?」

  「我?」朱延年聽了外甥的話,感到有點羞愧。他知道外甥不是教訓他,希望他也能夠早一點出去,可是外甥怎麼知道他的案情重大呢?他從來沒有把福佑藥房的事體對外甥說過。他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我沒有那個福氣。」

  「為啥?」徐守仁感到奇怪。

  「我和你不同啊,這麼大的歲數了,骨頭都硬了,腦筋也不靈了,還學啥呢?我是過一天算一天,反正關在牢裡,政府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你不是說,要是想出去,只要找個鋪保,隨便啥辰光都可以出去嗎?」

  朱延年想起外甥剛關進來的辰光,他說過這些話,可是「五反」這陣風好厲害,好像到現在還沒有過去;美國佬更是沒有消息,共產黨也沒聽說有什麼變化,他的案子到現在也沒有了結,法院還一直追問他那啥「五毒」,雖然下決心咬定牙關,一個字也沒有承認,不過那些「五毒」都是事實,有物證也有人證,能不能賴得一乾二淨,沒有把握;連外甥也知道他的案情重大,可見外邊的風聲很緊,使他有點沉不住氣了,不知道法院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不禁流露出不滿的情緒。

  「等我出去,要爸爸給你活動活動。」

  「現在只有這一線希望了,全靠你啦,我的好外甥……」

  「只要我出去,老頭子不肯幫忙,我就給媽媽說,媽媽有辦法對付他。」徐守仁感到碰到知音人那樣的愉快,他拍拍胸脯,說,「這樁事體,包在我身上了。」

  「有了你幫忙,我就放心了。等我出去,一定好好謝謝你。」

  「我們是一家人,談不到謝謝二字。」

  「今後只要你用到舅舅的地方,你儘管說好了,我雖然從事商業多年,特別是西藥業情況比較熟悉,其實我對工業也有興趣,辦了藥廠,嘗了甜頭,比商業的興趣還濃,尤其是棉紡工業,興趣更大。不瞞你說,我的好外甥,參加了星二聚餐會,整天和棉紡資本家在一道,將來出去,我還想在棉紡界混混。」

  「我出去以後,在爸爸面前給你說說,你願意的話,就到滬江兼個工作。」

  朱延年一聽到徐義德心裡就冷了半截:徐義德怎麼會用朱延年呢?他搖搖頭。

  「暫時別給你爸爸提這樁事體,就是我出去了,要先整頓整頓福佑,一時還抽不出手來搞工業,等將來你管滬江,我一定為你服務。」他想起馬慕韓手裡一位副經理,跟馬慕韓辦了一二十年棉紡工業,利用馬慕韓的舊機器和花衣,又靠了馬慕韓的牌子,東拼西湊,自己也辦了一個廠,不久又蓋了新廠房,買了新機器,進了大批花衣,在棉紡界闖出了牌子,以後也成了屈指可數的棉紡工業資本家了。這人的發跡史最近老是在朱延年心中蠕動。只要徐義德活著,他的夢想變不成現實。徐義德總要衰老的,希望他早點見閻王,徐守仁一坐上滬江總經理的寶座,他的美夢就可能變為現實了。他既不是為徐守仁服務,也不是為滬江服務,在想怎樣為自己服務。

  「為我?」

  「唔,為你服務,也就是為滬江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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