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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八


  她癡癡地扶著窗口,竟忘記回去了。

  守仁聽到那聲熟悉而又親密的叫喚,他已經走到天井裡。看不見外面了。他跟著看守一步慢一步地往回走,恨不能再回去看媽媽一眼,他最近越來越想家裡的人了。他把希望寄託在樓文龍身上,可是望著白天黑夜過去,始終得不到樓文龍的消息,當然,更看不見樓文龍的影子了。他並不想立刻看到樓文龍,只要樓文龍給公安局或者法院打只電話,他能出去就好了。不久以前,他望見樓文龍走到他的號子前面,他高興得恨不能跳出鐵門和他親熱地擁抱。終於有消息了,而且是樓文龍親自到監牢裡來探望他,他馬上便可以出去,又可以在「七重天」和「五層樓」一帶出入了。

  他緊緊靠著鐵門,面孔貼在門上小方洞那裡,低低叫喚樓文龍的名字。樓文龍驚愕地暗暗抬頭向弄堂裡四處張望,仿佛啥也沒有看到,沒精打采地低頭走來。他見樓文龍沒有看見,埋怨自己的面孔長得太大了,不然的話,可以從小方洞那裡把頭伸出去,這樣,樓文龍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了。樓文龍好不容易進來一趟,如果這次看不到,又不知道啥辰光才有消息了。他忍不住又低低叫了一聲樓文龍。樓文龍還是沒有答腔。他真著急,樓文龍看不見他,他又不好大聲叫喚,在裡面情不自禁地直跺腳。

  他看到樓文龍向自己的號子走來,稍微定了定心,等樓文龍走到小方洞那裡,再叫一聲,樓文龍准能聽到。他屏住呼吸,等候樓文龍到來。樓文龍走得真慢,怕踩死腳下螞蟻似的。他的號子的門嘩啷一聲開了。樓文龍一步跨了進來,他剛叫了一聲「樓大哥」,號子的門撲冬一聲關上了。他兀自吃了一驚,不知是怎麼回事。樓文龍望了他一眼,好像有點詫異,又好像並不奇怪,歪著頭,聳一聳肩膀說:「又和你在一道了,倒也不錯。」

  「你怎麼也來了?」

  樓文龍把雙手的大拇指頂在灰布棉褲邊上,四個手指露在外面,像是兩雙小翅膀似的,同時向前後一扇動,說:「飛不動了,到這裡來休息休息。」

  「『飛機場①』給破壞了嗎?」

  ①上海流氓阿飛稱他們活動的地方叫飛機場。

  「全完蛋哪,連『小飛機』也給抓了起來。這回人家下了毒手,一夜的工夫,一網打盡,沒有一個飛出去的。」

  徐守仁想起樓文龍給他談過他們在公安局也有朋友,困惑地問:「公安局的朋友事先沒通知?」

  「他們會通知?就是他們下的毒手!」樓文龍想起和徐守仁談過的話,接著又說:「這次行動很秘密,有些公安局的朋友事先也不曉得,要不,我怎麼會到這裡來。」

  「你進來了,能出去嗎?」

  樓文龍拍拍胸脯,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說:「老子要啥辰光出去,就啥辰光出去!」

  「你出去的辰光,把我也帶出去。」

  「你?」樓文龍看了他那身犯人衣服一眼,有把握地說:「一句閒話。」

  徐守仁關在裡面早不耐煩了,盼望早點出去。他又問了一句:「你想啥辰光出去?」

  樓文龍愣了一下,說:「進來了,我倒想多休息休息,暫時不準備出去。」

  守仁睜大兩隻眼睛「哦」了一聲。

  朱延年躺在床上睡懶覺,已經醒了,可是不願意起來。他在被筒裡覷了樓文龍一眼。他們兩人的談話他完全聽見了,知道就是外甥告訴他的那個阿飛頭子。從樓文龍的談吐和架勢裡,他已經看出樓文龍的底細了。他一骨碌坐了起來,打了一個哈欠,說:「你來了,還是在裡面休息休息好。」

  樓文龍斜著眼睛向朱延年睨視了一下,覺得這人好生奇怪,不曾見過,聽他口氣,又仿佛認識。徐守仁連忙給他介紹:「這是我舅舅,福佑藥房的總經理。他了吃官司。這兩天來的犯人多,我就和他調到一個號子裡了。」

  「哦!」樓文龍兩隻手交叉地在胸前抱著,朝朱延年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恍然大悟地驚喜道,「原來是鼎鼎大名的朱延年,我在報上早見過你的大名。你抓進來那天,《新聞日報》的頭版登了好大的新聞。想不到我們在這裡見面,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你是上海灘上有名的大人物,在工商界吃的開兜的轉,大名早就飛進我的耳朵裡了。進來了,很好吧?」

  「這麼堅固的房子,現成的床鋪,一天三餐茶飯,晚上睡覺,門外邊還有人守夜,連一張鈔票也不要。這麼舒服的日子,到啥地方去找?」

  「所以我也進來了。」

  「歡迎,歡迎!」

  晚上,樓文龍躺在床上蒙頭大睡,不時發出低沉的輕微的鼾聲。從鐵門的小方洞口透進來黯弱的燈光,照得朱延年他們的號子裡有一線昏暗的光芒。弄堂裡看守橐橐的皮鞋聲有規律地一步一步遠去,整個監牢裡顯得陰森森的,沉寂寂的。朱延年小聲對徐守仁說:「阿飛這回叫政府一網打盡,樓文龍的勢力也完哪。」

  「舅舅,你怎麼曉得的?他給你說了嗎?」

  「憑我這雙眼睛,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誰在我眼前也蒙混不過去。一看那架勢,一聽那口氣,我就曉得他完蛋哪。你別想他可以救你出去,他啥辰光能跨出這道門檻,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真的嗎?」

  「不信,你看著好了。你的案情不重,就是判了徒刑,你爸爸想點辦法,也可以提前出去。他在上海灘上是個紅人。工商界的大亨,他沒有一個不認識的,他同政府首長也有往來。

  只要他肯開口,我看你可以出去!」

  「如果判了徒刑,也能提早出去嗎?」徐守仁從來沒想到這個問題,他日夜只是盼望出去。

  「當然能夠提前,法院裡叫作假釋:一種是在監牢裡勞動學習改造好的;一種是有面子有人情走門路的,都可以提前釋放。前一種靠不住,啥叫做改造好?標準還不是由他們定,話由他們說的算。沒有人情,一輩子也不會改造好。下回接見,你給媽說一聲,姐夫聽我姐姐的話,只要她點頭了,事體就有九成。」

  「哦!」徐守仁半信半疑。

  「做舅舅的不會叫你上當。」

  「舅舅為我好,不會叫我上當的。」

  「這就對了。你出去,對我也有好處,可以叫姐姐給我活動活動,我也好早點出去。」

  「只要我出去了,舅舅,你放心,我一定告訴媽媽,給你想辦法。」

  「你是一個有出息的人,」朱延年儘量給徐守仁灌米湯。他看准了徐守仁是一棵搖錢樹。徐義德雖說身體健康,但終究是上了年紀的人,家裡養了三個老婆還不夠,在外邊又和一些女人胡混,特別是江菊霞,整天纏著徐義德不放。姐姐最初並沒有發覺,他參加星二聚餐會以後,便發覺徐義德和江菊霞有曖昧關係,馮永祥有時當著眾人的面刺他們二人一句兩句,江菊霞默認,徐義德不辯白。在工商界可以說沒人不知道這件事的。他為了討好徐義德,樂得睜一眼閉一眼,看到的聽到的那些風流韻事,他藏在肚子裡,從來沒有告訴過姐姐。他深知朱瑞芳的厲害,有名的醋罎子,讓她知道了,准要鬧翻了天,追究起來發覺是從他嘴裡洩露出去的,那他在徐義德面前挨不完的罵,要兜著走的。後來姐姐從別的地方知道了,他裝糊塗,也就混過去了。

  徐義德和那麼多女人往來,吃多少補藥也無濟於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去見閻王。徐義德一翹辮子,整個滬江的企業還不是落在徐守仁這位大少爺手裡。徐守仁只知道吃喝玩樂,管理企業,一竅不通。這時候需要人給他辦事,委託給自己的親舅舅再好沒有了。福佑即使不能重整旗鼓,滬江大有可為,那苗頭比福佑還大。他想到這裡,越發認為自己的前途還是非常遠大,先從徐守仁身上下功夫,把這位大少爺抓在自己的手裡,什麼事體都好辦了。他說,「你雖然年紀輕,可是很講義氣,你的前途比你爸爸還要遠大。」

  「就憑我這塊材料?」徐守仁很高興,心裡十分舒暢,他覺得舅舅是天下的大好人,看出他有遠大的前途。他原來只羡慕潘宏福和馮永祥,將來能像他們那樣吃的開就心滿意足了,從來沒想到他比爸爸的前途還遠大,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卻又在他的殷望之中。他怪老頭子不死,緊緊抓住企業不放,把錢存在銀行裡生銹,對兒子扣得那麼緊,讓兒子坐監獄也蠻不在乎。他想到這裡,更加覺得爸爸不好,越發感到舅舅可愛了。但他嘴上沒有流出內心的喜悅和憤恨,故作謙虛地說:「我怎麼能和爸爸比呢?他是有名的鐵算盤,對家裡人的賬也算得十分精細。我呢,連算盤也不會打。」

  「不信,你將來看好了。你舅舅別的本事沒有,看人這一點,可准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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