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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七


  「對啦,只怪朱延年不好!」夏世富趕緊表白了一句。

  「怪誰都不去講他啦!」夏亞賓認為不單純是朱延年一個人的過失,如果童進他們不告發,也許朱延年在漢口路上還是神氣活現哩。他說,「這個月又快完啦,積善,你看工資有沒有指望?」

  「不能說沒有指望,過去每月至少不是都發一點?」「也不能說有指望,」夏亞賓說:「過去每月從來沒有發過全工資。」

  「有點工資,夠維持生活就不錯了。」

  「是呀,是呀!」夏世富贊成葉積善的意見,說,「童進和積善已經盡了不少的力。」

  「你們夠維持,我可不夠。」夏亞賓說。

  「那為啥?」夏世富啟發他說,「你倒說說看?」

  「我的開銷大。」

  「你不能減少一點開銷嗎?」葉積善點醒他,「要量入為出啊!」

  「我家裡不像你們,省不下來呀!原來每個月的工資送到她手裡,她總是嫌錢少,鬧著不夠花。現在更不必說,整天在我屁股後頭伸手要錢花!」

  「我們的X光專家,你不會給她談談,現在福佑出了事,老闆進了提籃橋,拿點工資都是國家貼補,能夠吃飽三餐茶飯就不錯了,能省的就該省點。」

  「我那個老婆啊,你不知道,一張嘴才會說哩,誰也講不過她。憑良心說,每月拿這麼一點錢,實在不夠花。更糟的是,月初不知道月底能拿多少錢,就是想節約,也很難做個計畫。」

  「那好辦,先緊點用,要是工資發多了,月底再用寬點,不就得了嗎?」

  「道理容易講,」夏亞賓愁眉苦臉,仿佛有一肚子話要講,卻又講不出來,結結巴巴地說:「辦起來可不容易……」

  夏亞賓的話沒講完,夏世富眼睛望著窗外,忽然大叫了一聲:「童進來了。」

  一眨眼的工夫,童進走進了X光室。夏亞賓和夏世富默默不言,坐在一旁。葉積善迎了上去問:「區增產節約委員會有消息嗎?」

  「區裡很關心職工的生活,問了我們店裡每一個人的情況,我詳細彙報了。」

  「彙報有啥用?」夏亞賓撇了一撇嘴,說,「也不能當飯吃。」

  「組織上瞭解了情況,才會考慮問題。」

  「區裡早就應該考慮了,欠了我們好幾個月的工資,每個月發這麼一點錢,夠養活誰?」

  「不能這麼說。」葉積善搖搖頭,說,「緊一點,還是可以對付過去的。」

  「又快月底了,」夏亞賓毫不理會葉積善的意見,他對童進說:「你常跑區裡,對區裡說說,開門七件事,少了哪一樣也不行,沒有鈔票,天天鬧饑荒,這個日子實在受不了,給我們想個辦法才好呀!」

  「區裡早瞭解這個情況,也想了辦法……」

  童進說到這裡,看了他們一眼。他們三個都望著童進,特別是夏亞賓身子伏在桌子上,頭伸過來,聚精會神地在聽:「啥辦法,快說啊,童進!」

  「今天區裡決定啟封倉庫,出售藥品發工資。」

  「哦!區裡實在太好了,我瞭解共產黨辦事精明,不管多大的困難,只要他們曉得了,他們都有辦法解決的。童進,這也虧了你啊!」

  「怎麼虧我呢?這麼大的事,不是區裡首長下決心,我怎麼敢做這個主啊!」

  「總是你反映的,」夏世富說,「才引起區裡的注意。」

  「是區裡告訴我的,說是月底快到了,應該發工資給大家維持生活。」

  「出售藥品,那我們的欠薪都可以發清了?」夏亞賓在想:

  如果發了所有的欠薪,「買啥好呢?」

  夏世富在想:發了欠薪,可以到「七重天」去白相了。他眯著眼睛看童進。

  「福佑欠了國家很多錢,發工資實際上就是國家的錢。國家這樣照顧我們,我們也應該替國家想想。我們整天蹲在店裡,沒有事幹,國家在養活我們,我們好意思領全薪嗎?」

  夏亞賓聽到這裡,不禁一愣,冷了半截。他認為童進有意和職工們為難,開口國家,閉口國家,好容易區裡出了主意,出售藥品發工資,正是把工資發足的機會,他又想出來這個歪主意。童進大概口袋裡鈔票灌滿了,對鈔票不感興趣,可是要想想別人啊!他忍不住說道:「這幾個月欠薪,可把我憋死啦,拉了不少饑荒,整天像是過三十晚上,債戶上門,坐著不走,就指望這點工資去還債。區裡既然決定出售藥品,我們倉庫裡藥品有的是,別的我不知道,光是那兩架X光器材,賣掉就夠發我們幾個月的工資。區裡要照顧我們,乾脆就照顧到底,何必讓我們饑一頓飽一頓的?何況國家也不在乎這麼一點錢,你們說,是啵?」

  大家沒有言語,半晌,夏世富字斟句酌地說:「這個麼,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也不能說有道理。」葉積善馬上插上來說,「我們現在啥事體也不做,蹲在店裡白吃,為啥要拿全薪呢?」

  「不是我們不做事,是沒事給我們做。」

  「那不能怪國家啊!國家為啥一定要發我們的全薪呢?這個道理講不通。」

  夏亞賓給葉積善問的沒有話講,他想了主意,又問:「區裡的意見怎麼樣?」

  「要我們自己討論。」童進說,「積善說的對,我贊成他的意見。國家照顧我們,維持生活就不錯了。我提議,欠薪暫時掛著,從這個月起,大家都打點折扣。打幾折,每個人自己考慮。我準備打五折。」

  「五折?」夏亞賓伸出了一個紅膩膩的舌頭,說,「我的天啊,我可不行。」

  「我可以打六折。」葉積善說,「亞賓,你呢?」

  「我現在還很難講。」夏亞賓不好開口,多說了,當著童進他們的面,不好意思;少說了,回家去,老婆面前不好交代。愣了半天,一會望望室內,一會看看窗外馬路上的行人,想了又想,才說:「童進說得對,每個人的情況不同。我要回去算算,需要多少可以勉強維持,再講打幾折。」

  「你先說一下也可以,不夠再調整。」

  「積善,還是讓我回去算算好。」

  「世富,你呢?」葉積善問。

  夏世富原來等夏亞賓的,他打幾折,他好跟進。現在不行了,他不好說回去算了再講,只好咬緊牙關,說:「我和你一樣吧,也是六折。」

  童進看夏世富有點勉強,而夏亞賓顧慮很大,他說:「今天不過醞釀醞釀,大家回去再想,過一兩天開會,再正式決定。」

  「童進的意見,正確極哪!」夏亞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準備回家去和老婆商量商量。

  夏世富沒有吭聲,點頭贊成童進的意見。童進接著說:「法院裡最近又催材料了,要你快點寫好。問你福源錢莊那一筆一億三千萬的質押借款,藥品的真偽程度。」

  「快三個禮拜了,你還沒有寫好?」葉積善感到奇怪,夏世富寫材料為啥這麼慢呢?他說:「福源那筆質押借款,也是你經的手,世富,大概是假藥吧?」

  「最近記憶力實在不靈,我每天都在想,有些事想不起來了。今天回去開夜車,我一定儘快把材料寫出來。」

  【第四部 第十六章】

  徐守仁走出接見室,回過頭去一看:媽媽還站在小小的視窗那兒,一對慈祥和憐愛的眼睛正望著自己哩。他低低地對窗口說:「媽,你回去吧。」

  「讓我再看你一眼。」

  他轉過身去,一頭蓬鬆的頭髮,亂七八糟地披在頭上,穿著一套灰布棉衣,上衣是對襟的,胸前用兩根灰布帶子拴著,腳上穿著一雙淺圓口的黑布鞋子。他穿著一身犯人衣服站在媽媽面前,感到十分羞恥,慚愧地低下了頭。從前在家裡,媽給他做的哢嘰布人民裝,他連看也不看一眼。他一定要穿西裝,而且要新式的;只要有點舊了,或者過時了,就放在衣櫥裡,再也不穿了。

  媽站在視窗外邊腿已經發酸了,眼睛也看累了。現在仍然一個勁盯著兒子望,眼眶的淚水遮住了視線,眼前的那身灰布犯人衣服模糊了,面孔輪廓已分辨不清,只看到一堆稻草似的烏黑頭髮。這堆頭髮越來越小,慢慢在裡面消逝了。她不由自主地哇地大叫一聲:「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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