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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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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十五章】 夏亞賓那間X光室,現在完全改了樣。所有X光器材,不論大小,都搬到倉庫裡封存起來了。窗口寫字臺上再也看不到每一種X光器材的樣本,牆上掛的一張X光圖樣已經發黃,靠下面一角給風吹破了,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樣子斜掛下來,幾乎要掉了。屋頂牆角上結滿了蜘蛛網,有一個手指大小的蜘蛛在忙碌著結網,緊張地工作著。牆角落和視窗積滿了灰塵,只有那張寫字臺和皮轉椅子還算乾淨,夏亞賓正坐在那裡。他的斜對面坐的是夏世富。 夏亞賓表面還算安詳,可是他的內心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走投無路。在失望中,他在馬麗琳家裡遇到了徐守仁,面前露出了一絲希望的陽光,以為憑徐守仁一句話,他這個小小的職員哪個地方也好安插了。徐義德是上海灘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手裡辦的企業那麼多,多用個把職員不算一回事!僅僅是那一次,以後再也沒有見到徐守仁,貴人多忙,徐總經理的兒子,當然整天不會空閒,後悔當面沒有約好時間去拜會他。錯過了這個稀有的機會,再專門找他就非常困難了。 他是相信命運的,他到福佑藥房來,靠了朱延年這位親戚。不幸遇到童進,碰到「五反」,福佑出了事,是他走的倒楣運。偶然遇到徐守仁,大概要轉運了,可是自己沒有抓住,第二次很難見到。他打過電話到滬江紗廠,那邊說小開從來不到廠裡來的;打電話到徐公館,說是到西湖遊覽去了;過一陣子再打,總說沒有回來;到後來一聽到他的聲音,反而追問他是誰,在啥地方工作?住在啥地方?他嚇得不敢回答。以後,打電話去,一聽見他的聲音,乾脆把電話掛了,連一句話也不問了。他安慰自己。也許壞運還沒有走完,也許交好運以前要遇到一些挫折。他經過許多挫折,這個好運始終沒有來,而且店裡的環境一天不如一天了。薪水老是發不出來,每個月頂多發半薪。 現在更糟糕了,連半薪的影子也沒有了。他每天照例來上班,下班,一個人枯坐在X光室,等候發薪水的消息。每天都是空著兩隻手回去。更糟糕的是徐守仁始終沒有消息,他曾經在徐公館附近等過一天,以為總可以在附近碰上徐守仁,可是連影子也看不見。他不知道徐守仁到啥地方去了。真是急死人。可是有啥辦法呢?他坐在椅子上,不斷地長籲短歎,夏世富關心地問他:「亞賓,你為啥又歎氣呢?」 「我們這個日子熬到哪一天呢?每天上班下班,屁事也沒有。前些日子有人來討債,要好言好語才能把債主打發走。雖說不好受,但日子還好打發。現在人家看穿了福佑的西洋鏡,瞭解沒油水了,用力也榨不出一滴油來,乾脆不上門了。我們沒事做,每天把《解放日報》都翻爛了。每條新聞都看了,每篇文章都看了,每個廣告都看了,連尋人啟事也看了,還有啥好看呢?」 「再看《新聞日報》。」夏世富給他開玩笑。 「這還用你說,《新聞日報》和《解放日報》的消息差不多,整天看報也不像話呀!」 「找點書看。」 「福佑藥房也不是圖書館呀!老是看報看書這日子也受不了。老實說,書我也看不下去。每天一清早,家裡人就向我伸手要錢。我向誰伸手呢?朱經理關在監牢裡,馬麗琳又不認帳,送點買小菜的錢來就算不錯了。」 「不僅你一個人這樣,我家裡也沒有人送柴米油鹽醬醋茶來,也得要錢去買。老婆娘家是個窮鬼,一點貼補也沒有,還不是向我伸手。」 「你和我不同,」夏亞賓羡慕夏世富,說,「你的朋友多,到處都是熟人,就是拉點饑荒,也比我方便。」 「拉饑荒可能比你方便,一回問題不大,二回就有點勉強,第三回,乾脆免開尊口。我認識的人,都是些小職員。他們每月的收入,正好夠開銷,經過『三反』『五反』,外塊沒有了,連傭金也拿不上。一點工資,一個月維持過去,已經不錯,哪裡還有富裕?就是剩下一些錢,人家不會放到人民銀行,防個生老病死?憑啥要借給你花?」夏世富生怕他開口借錢,暗中把門堵死。 「你說的倒也有理。」 「講起來,倒是你比我好。」 「我哪一點能比上你?你是福佑藥房的外勤部長,神通廣大,在上海灘上,你沒有辦不到的事。」 「要是福佑沒出事,你說的還有點影子。現在,我和你一樣,蹲在店裡歎苦經,啥能力也沒有哪。」夏世富想到過去,不勝今昔之感了。他也歎了一口氣說,「說起來,實在叫人傷心,沒有出事,拉個千二百萬,用不著朱經理出面,只要我說一聲,不必親自去拿,保險人家會送上門來。要辦點貨,不用我跑腿,一隻電話,要啥有啥。現在是,跑上門去,還是要啥沒啥。人家要進步嘛,檢舉朱經理,害得我們這些落後的人好苦。」 一提到童進,夏亞賓和複世富一樣,滿肚子怨氣。夏亞賓冷笑了一聲,說:「人家不在乎,只要褲帶一緊,可以頂個三天五天。他也是自討苦吃。」 「大概人家肚子也進步,少吃一頓兩頓不在乎。你看他整天跑出跑進,幹的可歡哩,一點不愁。」 「我們怎麼能和人家比呢?」夏亞賓怨恨中夾帶著嫉妒,說,「區裡表揚了他,現在又照顧了他。」 夏世富以為童進工資按月照發,吃了一驚,急忙問道:「照顧他?我們也是福佑的夥計啊。他要是按月照發工資,那我們可有話講了,特別是你,技術人員,更應該講話了。」夏世富心中有鬼。朱延年過去曾經給他說過:反正這些事做了,大家有份。萬一政府知道,或者有人告發,我反正好不了,你也不會好的。如果我判十年徒刑,你呢?少則三年,多則五年。要是混得好,不出事,或者出了一點事,好好應付過去,大家都好。朱延年一抓進監牢,他就想到自己。有人來查個材料,他不敢不說,也不敢多說。店裡的事,對他有利的,他不敢出頭露面,總是設法推給別人去爭。爭到了,自然有他一份。夏亞賓到馬麗琳那邊去討工資,也是他指使的。 「現在還講啥技術人員不技術人員,大家都跟著朱延年倒楣。區裡照顧童進,是不是按月發工資,不大清楚。我聽小葉講,他在區裡另外有了工作……」 「啥工作?」夏世富在店裡特地裝得安分守己,要他做啥,就做啥;不告訴他的事,從來不敢亂問。他第一次聽到童進有了新的工作,感到驚奇。 「在區法院裡,陪審那些犯法的資本家。」 「怪不得他那麼篤定哩。」 「有多少工資?」 「工資一定不少,要比蹲在福佑這個倒楣地方好多了。」夏世富說,「人家得發了,現在是幹部啦,抖起來了。」 「誰?」葉積善從外面走了進來,坐在夏世富旁邊的椅子上。 夏世富臉紅紅的,他想掩飾過去,可是從葉積善的問話裡,料想已經知道了。要是避開他,反而見外于葉積善了。他簡單說了一下童進在區裡有工作的事,把前面一段話遮蓋過去。他說:「不是亞賓告訴我,我還坐在鼓裡哩。」 「是最近的事。」 「他一個月拿多少工資呢?」夏亞賓問。 「工資?這是義務職,出庭陪審,沒有工資的。」「那他為啥要去呢?」夏世富大惑不解,說,「我們店裡的事已經夠操心的,還去忙那個,童進太辛苦了。」 「這也是工作,西藥方面童進熟悉。那些不法資本家總想在法庭上蒙混,有了人民陪審員,又是內行,可以把案子弄得更清楚些。」 「原來是這個!」夏亞賓大失所望,躺到椅子背上,望著屋頂牆角上蜘蛛網上一隻大蜘蛛在拉網。他想:蜘蛛都會拉網,給自己找出路;他這個號稱X光專家卻感到前途茫茫,倒楣運不曉得要交到何年何月。又快到下班的時刻了,窗外的陽光已經看不見了,X光室內的光線暗淡了。家裡的日子怎麼打發,回去又要看老婆愁苦的臉色了。他問葉積善,「每月發這麼一點錢,饑一頓飽一頓的,這個日子怎麼過呀?哪一家藥房不是到月底發工資,只有我們福佑倒楣。」 「不能怪別人,只能怪朱延年害了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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