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三五三


  「人家有秘書安排,他一天不曉得要會多少客哩,不准能行?許多人要見他,少則要等一個禮拜,多則等上半個月也不稀奇。」

  「到上海第二天就見我們,真不易!」

  「那可不!」

  說話之間,馮永祥把汽車開進延安西路南邊一座大鐵門裡。徐義德頭一回到華東醫院來,留心看見鐵門裡面是一片廣場,兩邊停滿了小轎車。他以為都是來見趙副主委的,問道:「這麼多人見趙副主委?」

  「不,這是來看病的。」馮永祥解釋道,「你不曉得,到華東醫院來看病的,都是高級幹部,都有汽車的。」

  廣場那邊是一幢四層樓的深黃色的洋樓,右邊一排冬青樹林,不時傳出小鳥的鳴叫聲。樹後藍色的天空上,一片一片白雲冉冉地飄浮著。馮永祥跳下汽車,帶徐義德向右邊走去。一進門,徐義德看見地上鋪著的是黑白相間的四四方方的玉石,向左一轉,是一間開闊的大廳。馮永祥很熟悉地領他到大廳左邊的皮沙發和小圓桌子那裡,要徐義德坐下等一等,他去聯繫一下。徐義德坐在沙發上,看到大廳上面掛著四大幅油畫,繪的是白求恩大夫在前線給傷患開刀,在後方給病員治療。不時有一兩個渾身穿著白大褂頭上戴著白帽子的護士走過,可是聽不到一些聲音,只是進門掛號處那裡的掛鐘有規律地發出滴滴答答的音響。

  馮永祥笑嘻嘻地走過來,向徐義德招招手。徐義德走過去,他才低聲地說:「上去吧。」

  徐義德跟在馮永祥背後,走上白玉石鋪成的樓梯,樓梯旁邊的欄杆和扶手也是玉石的,不過是深灰色的。徐義德的手扶在上面,並不冰涼,感到身上的開司米大衣有點熱了。樓上地面也是黑白相間的玉石鋪成,晶瑩光潤,低下頭去,仿佛可以照見自己的面孔,徐義德緊緊跟著。馮永祥走到二樓右邊的特別病房,一個女護士問了姓名,走進去,一霎眼的工夫,有一個秘書模樣的青年從裡面走了出來,對馮永祥說:「馮先生,請稍等一會,趙副主委到花園裡散步去了。」

  徐義德想起馮永祥剛才在車上講的話,抹起袖子想看表,叫秘書看見了,笑道:「趙副主委知道四點鐘要見你們,現在時間沒到,還有七八分鐘,他會準時回來的。」

  「多等一會也沒有關係,他身體不好,讓他在花園裡多休息一會。今天一定有不少老朋友來看他了。」

  「是呀,」那位秘書對馮永祥說,「上午史步老來談了半天,下午宋其老來,一直談到三點半才走。」

  「趙副主委日程排的緊了一點,怕他身體吃不消,全靠你照顧了。」

  「那沒問題。有些老朋友來看他的病,沒法推脫;民建和工商聯的一般朋友這兩天都不準備安排見,只好往後推一推了……」

  徐義德聽他們兩人談的投機,馮永祥確實和趙副主委很熟。他看到門外遠遠有一個人走來,身材高大,態度軒昂,頭上已經拔頂,只是左右兩側還有一些頭髮,但也稀疏了。他額角很高,眉毛粗得像把刷子,一雙眼睛十分突出,仿佛佔據了那個扁圓臉的三分之一的位置,炯炯有光,遠遠看去真有點像兩隻小電燈泡似的。扁圓臉當中高聳著一個鷹鉤鼻子,可是嘴卻很大,叼著一個煙斗,不時半張開嘴吸這麼一口兩口。他身上穿著一件紫色燈芯絨的晨衣,邁著緩慢而又穩重的步子,悠閒地一步步走來。徐義德碰了碰馮永祥,他回頭一望,頓時大聲叫道:「趙副主委,你真準時,剛四點,你就回來了。」「你們來了一會了嗎?」趙治國講話的調子也是緩慢的,好像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

  「剛來了沒一會……」

  馮永詳還沒說完,趙治國用眼睛輕輕瞟了秘書一下:「為啥不下來告訴我?」他然後又轉過來對著馮永祥,說:「累你們久等了。」

  「沒有關係。」

  「這位就是徐義德先生嗎?」

  「只顧講話,忘記給你介紹了。」馮永祥指著徐義德說,「他就是我給你說的滬江紗廠總經理徐義德,鼎鼎大名的鐵算盤。」

  趙治國親熱地握著徐義德的手:「早就聽說你的名字了,過去在上海沒有機會見面;這次到上海來,永祥兄和我一提起,我就想看你。你是我們民建不可多得的傑出人材。」

  「趙副主委過獎了。」徐義德彎了一彎腰。

  「來,裡面坐。」

  趙治國拉了他們的手走進了一間客廳,裡面是一片白色,白漆桌子,白漆椅子,一套沙發也給雪白的細布套著,只是邊上鑲了一條細細的紅邊,四面牆壁是乳黃色的,屋子裡色調十分柔和。下沿是一排玻璃窗,可以看到下午的陽光正照在花園裡高大的樹梢上,一片蔭蔭的樹林,頂上給陽光染成金黃色,閃閃發光。

  馮永祥坐在雙人沙發上,對旁邊的趙治國說:「今天好些嗎?」

  「昨天晚上睡了一個好覺,今天精神好些。午覺起來,量了量血壓,高壓已經降到一百七十。」

  「那你住院的成績不錯呀!一天就降了這許多。」

  趙治國笑了笑,說:「醫生給我吃了點壽比南,血壓會慢慢降下來的。這裡環境很安靜,是第一流醫院,療效當然好。」

  徐義德欠了欠身子,矜持地說:「趙副主委的血壓經常波動嗎?」

  「是呀,一疲勞,特別是睡不好覺,立刻就上升,而且快得很。」

  「你的工作實在太忙了,為工商界日夜操勞。應該多注意休息才好。」

  「唉,何嘗不想多休息?民建總會的事,永祥兄曉得,複雜得很。我很想少過問一點,承朋友們看得起,一些事總要問到我頭上。我這個人又是天生的苦命,只要和民族資產階級有關的事,我總樂意出點小主意。」

  「不,你是民建總會的負責人,領導我們民族資產階級的。史步老和宋其老有事,都要和你商量商量,聽聽你的意見哩。」

  「那是他們客氣。民族資產階級的真正代表人物在上海,北京民建總會不過是空軍司令,雖然也發號施令,如果事先不徵求上海方面意見,不過是一紙具文,行不通的。真正司令部在上海。連中共中央都重視上海工商界的意見,何況我們總會哩。上海工商界的意見,特別是那些大企業頭頭的意見,像潘信誠和馬慕韓他們的意見,在全國舉足輕重。我看工商界的事,只要你們這些人點頭了,大體就差不多了。」

  「趙副主委這番意見非常精闢。」徐義德第一次聽到這樣大膽的「宏論」,心中十分欽佩,趙副主委確有見地,高人一等,與眾不同。

  「這是多年摸索出來的。」

  「你和民族資產階級一道混了多少年啦,對民族資產階級的脈搏摸的熟透了。特別是在理論上,你自成一套,每次到總會去開會,聽了你的報告,或者是發言,對我們上海工商界有很大的啟發。」馮永祥說。

  「我不過把民族資產階級的心裡話加以集中整理,概括幾個問題,代表他們說出來罷了,還談不上理論。」趙治國喜形於色,臉顯得更加扁了,得意地吸了兩口煙,然後慢慢把嘴裡的煙吐出。

  「你要求太高了,我們聽了都認為是很深的理論。」「把我捧得太高了,嘻嘻。」趙治國等了一會,說,「上海代表每次在總會發言水準也不低,我瞭解,其中有永祥兄的手筆。」

  馮永祥聽得渾身癢酥酥的。他的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縫,笑眯眯地說:「主要還是步老和藹韓兄的意見,我不過在文字上略為潤色潤色罷了。」

  「文字上也大有講究,一字之差,謬以千里。我曉得,你不僅在文字上用功夫,看問題也有獨到的見解。上海有你這樣的人材,是上海工商界的福氣。」

  「趙副主委說的對極了,永祥兄是我們上海工商界的喉舌,哪方面也少不了他。」徐義德插上來說。

  「我不過向趙副主委學習,有時代表他們講幾句話,向黨和政府方面反映反映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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