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三五二


  「最近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總覺得人手不夠,我麼,給廠裡的事絆住了腳,地位也低,不過是個資方代理人,說來實在慚愧,不能給總經理多出力。要是副總經理回來,那就完全不同了,總經理有了好幫手,大展宏圖,可以飛黃騰達!」

  「老二能回來,確實能做不少事。六千錠子又可以出不少紗哩。」

  「是啊!『五反』以後,調紗錠回來,在全國也是一件大事,一定可以哄動,政府首先准會注意到總經理。」「這個意見對!」徐義德沒有想到這一點,給他一提醒,更覺得完全應該把六千紗錠調回來,沒有再考慮的必要了。說不定因為這六千紗錠,會給自己打下了發展的基礎哩。他興高采烈地站了起來,大聲說:「來!來!來!你馬上給我擬稿……」

  他拉著梅佐賢的手準備到書房去寫信,走到東客廳那裡,望見書房的門緊緊關著,裡面傳出幽幽的哭泣聲。朱瑞芳還在裡面惦念守仁,一進去,又要給纏上了。他停住腿步,回轉身來,說:「還是到客廳裡來寫吧。」梅佐賢莫名其妙,跟著他回到了客廳。他說:「你帶紙筆沒有?」

  「有。」梅佐賢從藏青嗶嘰西裝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筆記本,又從胸袋裡摘下了派克牌自來水筆,坐在原來的沙發上,仰著頭,說:「講吧。」

  徐義德反剪著兩隻手,從梅佐賢身邊沉思地走過去,走到窗口鋼琴那邊站了下來,轉過身子,腰靠著鋼琴,右手托著下巴,想了一陣子,才說:「你告訴他最近上海市面很好,棉紡織業有發展的前途。我想集中力量,把企業辦好辦大,決定把六千錠子搬回來,希望他和弟媳也一道回來……」

  他一邊講,梅佐賢一邊迅速地記。他講了一段,凝神想了想,又講一段,最後說:「要用商量的口吻,徵求他的意見,不要讓他以為我這個哥哥太專橫了,要他去就去,要他來就來。當然,我這些意見都是正確的。」

  「這還用說,當時遷移是對的,現在搬回來也是對的。我想副總經理一定明白這一點。」

  「還是給我寫上好。他在香港究竟比我們瞭解香港的多,也許他有更好的主意哩!」

  「總經理想的實在周密極了,一點漏洞也沒有。」「現在辦事不得不謹慎一點。」徐義德邁著輕快的步子,得意地從鋼琴那邊走了過來。他對客廳門外叫道,「老王!」

  老王應聲走了進來,彎腰站在門口,聽候吩咐。

  「拿點信紙信封來。」

  「是。」

  「快點。」

  一眨眼的工夫,老王手裡拿了一疊信紙信封,徐義德嘴一撅,老王會意的送到梅佐賢面前。梅佐賢伏在靠牆的小方桌上,沙沙地在寫。徐義德問老王:「禮物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哪。今天跑了一個上午,好幾家花店都沒有臘梅花了,還是我托了熟人,就是淮海花店的老郭,他給我找了幾枝,好得很,有一小半花朵沒開哩。要不要拿來給你看看?」

  「也好。」

  老王手裡拿了五枝臘梅進來,上面真的只有少數花朵開放,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腑的清香,整個客廳頓時都香噴噴的了。老王指著枝子上累累的小花苞,笑著說:「插在花瓶裡,保險一個禮拜開不完,嘻嘻!」

  徐義德滿意地點點頭。

  「水果也準備好了,是四川廣柑,一個有半斤多重。這是我跑到十六鋪水果行裡挑來的。要不要也拿來給你看看?」

  「用不著了。」

  「我已經放在門口了,」老王一邊說著,一邊就從客廳門口提了進來,打開上面的招牌紅紙,讓徐義德看,「滿滿一筐子,我親自挑的,沒有一個壞的。」

  「就放在那裡吧。」

  老王退到門外,等候總經理隨時傳喚。

  梅佐賢把信寫好,送到徐義德面前。他匆匆看了一遍,在信尾簽了字,說:「快點發出去。」

  「我等一歇就去發,航寄快些。」

  「我想今天就給趙副主委提這件事……」

  梅佐賢一聽見趙副主委馬上肅然起敬,拉了一下西裝的下擺,畢恭畢敬地站在徐義德旁邊,仿佛徐義德就是趙副主委一樣,態度十分拘謹,講話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柔和:「趙治國副主委嗎?」

  「就是他。」

  「他已經到了上海?」

  「昨天晚上到的。等一歇馮永祥要陪我去見他。」

  「那太好了。總經理不僅和上海工商界頭面人物有交情,現在連中央大員也有往來了,將來發展一定了不起!」

  「我想在趙副主委面前提一下,一下子通了天,政府首長馬上會曉得,說不定立刻就紅起來了。」徐義德在梅佐賢面前毫無顧忌地暴露了內心的打算。

  「好是好……」梅佐賢想起給徐義信的信上最後一段,沒有說下去,怕掃總經理的興。

  「有啥問題?」

  梅佐賢注視著徐義德的表情,眉宇開朗,精神煥發,仿佛六千紗錠已經搬回上海,受到工商界的祝賀和政府首長的鼓勵。他感到這時難於提出不同的意見。徐義德見他沉默不語,已經察覺他的考慮了。梅佐賢試探地說:「要不要等副總經理覆信來再提!」

  「大概要一兩個禮拜吧?」

  「航寄快,個把禮拜,香港一定有回音來。總經理看,是不是這樣好些?」

  「這樣比較穩妥。不要今天說出去了,萬一變卦,在趙副主委面前不好交代。我和他又是初交,千萬失信不得。」徐義德拿定了主意,向門外叫了一聲老王。

  老王笑嘻嘻地進來了,曲著背問:「有啥吩咐?老爺。」

  「把這個給我送到車上去,等一會就走。」

  老王右手拿著一束散發著清香的梅花,到了門口,左手提著那筐沉甸甸的廣柑,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去。

  【第四部 第十四章】

  馮永祥坐在司機座裡,右手扶著輪盤,精神貫注地望著淮海中路的兩旁花花綠綠的商店迅速地在汽車兩旁退下去,人群像潮水似的在馬路兩邊湧來湧去。車子一過了襄陽公園,商店少了,人群也稀疏了。他降低了車速,對著坐在他旁邊的徐義德說:「你這輛倍克真不錯,在柏油路上開過去,一點聲音也沒有,車身也穩。不像我那輛老爺車,開到七十公里就搖頭了,坐在裡頭晃晃蕩蕩的。」

  徐義德回頭看了跟在倍克後面那輛一九四七年的雪佛萊。剛才徐義德到馮永祥家去,約他一同去看趙副主委。馮永祥一向羡慕徐義德這輛倍克,早就打了主意,可是老找不到一個適當的機會開口。今天帶徐義德去見中央大員是個好機會,藉故在車上好談談。徐義德當然贊成。徐義德聽他的口氣,便投合他說:「以後你就開這輛車好了。」

  「這怎麼可以?」他的左手抓穩了輪盤,用右手一搖再搖。

  「我們之間何必這樣客氣呢?我麻煩你的地方可多哩,這點小意思不算啥。」

  「那你自己呢?」

  「我車房裡還有車子……」

  「這怎麼好呢?」

  「賞我一個面子,永祥兄。」

  馮永祥顯得有點勉勉強強的神情,說:「這真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德公,你可叫我為難了。」

  「一句閒話,明天我叫司機把車子開過去。」徐義德非常高興,馮永祥收了他這份禮,以後有事找他,更不愁他不幫忙了。他歪過頭去,問道:「趙副主委怎麼一到上海,就住在醫院裡?」

  馮永祥把輪盤慢慢向右一轉,車子拐進了常熟路。他說:「你不曉得,趙副主委有高血壓的毛病,從北京到上海,在火車上沒有很好休息,夜裡吃了安眠藥不管事,失眠了半宿。昨天我們到車站去接他,一下車,我就看出來比過去氣色壞多了。在錦江飯店一住下,統戰部就派了醫生來給他檢查,一量血壓,乖乖隆的冬,高壓一百九十,連夜就送進了醫院。本來今天是不見客的,因為我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又聽說我要帶你去見他,特地約我們今天下午四點鐘去。」

  徐義德趕緊看看表;四點還欠一刻。馮永祥接著說下去:「趙副主委在解放以前就是著名人物,出過洋,辦過實業,寫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從前新聞報的一些社論,就是他寫的。他辦事非常科學,不像我那樣馬馬虎虎的,人家是論鐘點的,早去不行,遲到也不行。」

  馮永祥看著車廂裡的小鐘,說:「不忙,還有時間。」

  「他的時間算得這麼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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