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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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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的暖氣燒的很熱,一陣陣熱氣迎面撲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素呢旗袍,上身披了一件薄薄的紫色的羊毛衫,還感到有點熱。兒子在牢裡大概冷得發抖吧?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關在裡面,一定想念家裡啊,可是一道無情的鐵門,把他和父母隔開了。她想到這裡,低著頭,眼眶一熱,忍不住簌簌地掉下眼淚來了,滴在深灰素呢的旗袍上,一點一點的,遠遠看去像是墨漬一般。 徐義德從外邊悄悄走進書房,看見朱瑞芳一個人坐在那裡低頭不語,以為又是和林宛芝她們鬧彆扭了。他本來想在書房裡安安靜靜地研究研究政府最近的政策,考慮滬江紗廠的發展,沒想到她在這裡。最近家裡沒有安靜的地方。他想退出去,到外邊花園去散散步,剛一邁開腳步往回走,朱瑞芳抬起頭來,開口了:「怎麼,見了我就要走?我曉得你老是躲著我。」 「這是啥閒話?」 「那你為啥看見我在這裡,也不言一聲?人家夫妻在一道,總是有說有笑的。你從來沒有和我好好坐下來談過。」 「你別冤枉人,沒給你談過?談到深更半夜,你都要睡覺了,那是誰和你談的。」 「喲!有幾回呀?數過來的。你和別人呢?」 他知道指的是林宛芝。他怕她把話匣子打開,那就沒一個完,趕緊給她封住門:「別老是張三李四的,你讓我清靜一下,好啦?」 「我曉得你心上沒有我。」 「回到家裡來,聽說你在書房裡,啥地方也沒去,就來看你,還不滿意嗎?」 「你來看我?別哄人啦。連話也不說一句,就要走了,來看我?哼!我沒那個福氣。」 「我看你有心事,怕驚動你。」 「哎喲,想的真周到。」給他一提,她又想起兒子來了。她說,「守仁的事,不能再想點法子嗎?」 「能走的門路都走了,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聽說要判刑,是我再三向馬慕韓求情,他向市委統戰部提了一下,正在瞭解。」 「他一個人在裡面,挨冷受餓,這樣的日子怎麼熬法?」 「現在的監獄不比以前,不會挨冷受餓的。」 「別說風涼話了,你在外頭舒舒服服的,怎麼曉得他在裡頭受的苦!」 「當然裡頭沒有外頭舒服。」 「那你為啥不想法子讓他早點出來呢?」 「要是能夠代替他,我倒願意去坐牢,省得在外邊操心。」 「誰要你去坐牢!不要講這些不吉利的話。孩子出了事,已經夠煩的了。」 「我也不是法院院長,不能宣判他無罪釋放。」「你啥事體都會想出法子來,就是守仁的事,你不關心!」 「誰說我不關心的?昨天不是對你講了嗎?要你送點衣服送點錢進去,順便也做點小菜帶去。你不去,倒坐在這裡和我吵鬧,你這是關心守仁嗎?」 「不要準備嗎?你們男人家懂得啥,一張嘴,好像啥物事都在旁邊等著。 她的話沒有講完,忽然聽見有人在外邊輕輕敲了一下書房的門,徐義德應了一聲,門開了,伸進一個頭來:「老爺,梅廠長來了,有事要見你!」 徐義德對老王說:「告訴他我馬上就來。」 徐義德正愁擺脫不開朱瑞芳的糾纏,梅佐賢給他帶來離開書房的機會。他說:「那你快點準備吧。孩子在裡面怪可憐的。我沒有一天不想他。你告訴他,這兩天爸爸事體忙,下次我親自去看他。要他在裡面遵守規矩,好好學習,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她滿意他想念兒子,覺得剛才有點錯怪了他,不禁抿著嘴笑了。她用白紗手帕拭了拭眼淚,說:「梅廠長在外邊等你哩,快去吧。」 「好的,好的。」 徐義德一邊說著一邊走出書房,感到渾身輕鬆的多了。梅佐賢一見徐義德走進客廳,慌忙站了起來,笑嘻嘻地問總經理好。等徐義德坐到壁爐旁邊的沙發上,他才在徐義德正對面的沙發邊上坐下,兩隻腿緊緊靠攏,兩隻手交叉地放莊膝蓋上,曲著背微笑地對著徐義德,暗暗覷了他一下,試探地說:「根據總經理的指點,這次和余靜、韓工程師他們談的很順利。今天特地來向你報告……」 「唔。」徐義德面部沒有表情。 「總經理指點的再正確也沒有了,這次提高看錠能力是工會號召的,我們閃在一邊,順著工會的口氣說,工人要反對,反對的是工會;工人不反對,繼續提高看錠能力,增加生產,對我們很有利。」 「這個我曉得。」徐義德有點不耐煩。 「是呀,是呀,總經理當然曉得。」梅佐賢不敢再扯下去,立刻轉到正題,說:討論的結果,餘靜堅持鞏固看錠能力,增加生產,並且要韓工程師負責研究,提出解決的辦法……」 「那很好啊!」徐義德圓圓的臉上有點笑意。 「韓工程師可積極哩,這兩天和郭主任一道,從清花間跑到細紗間,又從細紗間跑到清花間,仔細研究每一個生產過程的機械設備和操作方法,又進行了測定,可是到現在也沒找出生活難做的關鍵,車間裡的斷頭率還是很高,白花也出的比過去多的多,缺勤率老是在百分之二十五上下……」 徐義德蹙著眉頭,板著臉,連下巴垂著的肉仿佛忽然也繃緊了。 「總經理,你是不是想點法?」 「這回生活難做同我們不相干!這不是花衣問題吧?也不是那個倒足了窮黴的『次涇陽』吧?現在廠裡用的完全是花司的,同我徐義德絲毫沒有關係。生活難做嗎?很好,好極了!我倒要看看小辮子的本事。」 「對呀,對呀!」梅佐賢看徐義德怒目裂眥,他不好再說下去,便彎下腰,撳了一下面前短圓桌上銀光閃閃的煙盒,一根煙馬上跳了出來,正好放在一個細槽裡,那頭的電火立刻點燃。升起嫋嫋的青煙。透過微微輕飄的煙,看見徐義德望著室外的草地出神,好像在想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他得把這件事了結,回到廠裡也有個主張。不瞭解讓韓工程師他們這樣去做是不是對。他右手摘下嘴上的香煙,低聲下氣地說:「這回生活難做當然和我們沒有關係,余靜也清楚,她一句也沒說到我們身上。我看生活難做的關鍵其實也不難找?細紗看錠能力一傢伙提的到百分之二三十,生活哪能不難做?韓工程師他們這樣在車間裡試驗,我看是浪費了人力又消耗了原物料!……」 「依你說呢?」 「少看一點錠子,問題也許解決了。」 「人家不是要鞏固看錠子能力嗎?這對我們有啥害處呢?」 「能夠鞏固,當然更好;就怕鞏固不了。」 「鞏固不了有害處嗎?」 「也沒害處?那麼,就讓韓工程師他瞎搞去?」 「小辮子都會說支援他研究解決,漂亮人情你為啥不會做?我的梅廠長。」 「對!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這個笨腦筋就是轉不過彎來,給總經理一指點,我完全明白了。明天我到廠裡去宣佈,徐總經理堅決支持韓工程師研究解決生活困難的關鍵!」 他把香煙放在嘴角上,連抽幾口,那大半截香煙在嘴角上一跳一跳的,好像也很高興。 「這些事體,交給韓雲程去解決就行了,用不著多動腦筋。」徐義德的眼光從室外草地上收回來,低聲的說,「佐賢,我倒想給你商量另外一件事。」 梅佐賢見徐義德語氣很神秘,顯然是一件機密而又重大的事。也許是民建上海分會的事,因為他最近也參加了民建。 他伸過頭去,關切地問道:「啥事體?」 「你看最近上海的市面怎麼樣?」 這個突然而來的問題可把梅佐賢問住了。他沒想到是這個問題。總經理既然問了,梅佐賢怎麼能夠回答不出來呢?他拼命吸了一口煙,一直吸到肚子裡去,等了好半晌,才又慢慢吐出來。幸好他最近參加了民建會,接觸了不少會員,市面上的事體多少知道一點。他說:「這次政府調整商業,市面比過去活躍的多了。」 「商業發展了,你看工業呢?」 「當然也有好處。」 徐義德很高興梅佐賢的看法和他一樣,滬江紗廠交給這樣有眼光的人去辦,他就不必操心了。重大的事體,梅佐賢從來不自作主張,總要向他請示的。這樣,他可以騰出手來,考慮更大的問題,求得別的方面的發展。他把最近自己的想法慢慢說了出來:「義信一個人留在香港,解放這幾年了,一直沒回來過。那六千錠子安放在香港,雖說轉動起來了,但一直沒有發展,賺了一點錢,正夠廠裡開銷,叫我一心掛兩頭。最近瞭解共產黨的政策,上海市面也逐漸活躍起來了,政府又看重大型企業的人,我想把六千錠搬回來,義信也回來,別老在香港。上海多點人手,活動起來也方便。現在我和市里的工商界巨頭們,差不多都有些往來,以後就要靠自己的活動能力了。你說,是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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