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三五〇


  「在分會內部可以敞開來談,啥意見都可以研究。」馬慕韓說完了,等大家談。

  江菊霞見大家都談了一些意見,她不能再落後了,細聲地說:「對商業我是一竅不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我耳邊也聽到一些意見……」

  「不要客氣了,我們的勞資專家,」馮永祥笑著說,「你哪一行哪一業不精通?怎麼忽然這樣謙虛起來了?」

  「我啥辰光不謙虛的?阿永,你別亂嚼蛆。」江菊霞舉起胳臂,用右手食指點了馮永祥一下。

  馮永祥馬上張開嘴,伸出一條紅膩膩的舌頭出來,過了一忽,說:「我的好大姐,別這麼厲害!我怕你,好啵!」「你要怕人,人早就成了神仙。」江菊霞見他那副鬼臉,又好氣又好笑。她不再理他,往下說道,「這次調整,批發商還有意見,只調整了批發差價,沒提到批發和廠盤差價,批發商沒有嘗到甜頭。上海批發商在全國來說,是最多的,他們在私營商業中也是一部分力量。要是政府能調整批發和廠盤差價,那麼,商業同仁就皆大歡喜了。」

  「這也是一個問題,」馬慕韓在筆記本上記了一下,說,「我想政府不會不想到這一方面,這恐怕和政府對批發商的政策有關,現在國營公司直接批發給私營商店,批發商這個環節能維持多久,還是個問題。政府的底盤,我們還摸不透,要和趙副主委先商量一下,看該不該提。」

  「批發起點也有問題,」江菊霞接著說,「這次提高了批發起點,小戶是滿意了,小戶因為資金短絀,提高了反而感到困難,紙商就認為三令起批,小戶無力購買,希望恢復一令起批。」

  「這麼一來,政府就難了,一令起批大中戶不滿意,三令起批小戶又有意見,這個意見不好向趙副主委提。人家是中央大員,又是我們民建總會的有名理論家,到上海來是瞭解民建和工商界的重大問題,這樣的問題擺在他面前,保險他不會看的。」

  唐仲笙這麼一說,不啻迎頭給江菊霞潑了一盆冷水。她堵著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見大家在等她講話,便給自己辯解:「我早就說我對商業一竅不通,沒人說話,我不過補個空子。慕韓兄剛才不是講了,在分會內部啥都可以談,我也沒有要反映給趙副主委,你何必操那份心?你是智多星,我倒要聽聽你的高見。」

  「我沒有高見,」唐仲笙見她認真生起氣來了,馬上堆著笑容,說,「就是有點看法,也是低見。」

  「所見不論高低,有見則靈。」馮永祥插科打諢地說,「低見也歡迎!」

  大家的眼光都對著唐仲笙,他給江菊霞「將」了這一「軍」,感到有點窘,隨便應付過去吧,一定貽笑大方,真知灼見一時又想不起來。他鎮靜地舉目四顧,見柳惠光又坐在斜對面角落上的長靠椅上,一叢吊蘭遮住他半個面孔。他說:「我現在連低見也沒有,我是辦煙廠的,要是讓我嘗煙的味道,不管你們拿啥牌子的香煙來,我閉著眼睛一嘗,保證可以說出是啥牌子,哪路貨色。至於商業中的問題,我也是一竅不通。現成行家在這裡,你們不問,倒反而問我,這不是笑話!」

  「你說是誰?」江菊霞緊接著追問。

  「利華藥房柳惠光大老闆。」唐仲笙向角上一指,他縮進沙發,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上。

  柳惠光對大家一個勁直搖手,講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這麼大的問題,我怎麼敢談?在座都是上海工商界的大亨,見多識廣,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德公剛才談的很內行,還是請他談談吧。」

  「德公,有何高見?」馮永祥對柳惠光沒有興趣,料他也談不出啥名堂來,正愁怎麼暗示他少說為妙,他自己倒識相,推到徐義德身上去了。

  「我沒有高見。」

  「隨便談吧。」馬慕韓催促徐義德。

  徐義德不好再謙辭,喝了一口咖啡,說:「上次我們在莫有財慕韓兄的宴會上,不是談了工業和商業的關係,當時商業困難,不能起蓄水池的作用,影響了工業。現在商業一活躍,對工業也會有影響。這次調整商業,可以刺激私營工業的發展。大家關心這次調整,不是沒有原因的……」

  馬慕韓聽到這裡,心中十分折服。他本來對這次調整興趣不大,認為和自己企業沒有關係,沒有看到商業對工業影響的這一方面。他一邊記著,一邊說:「德公這個意見很對。」

  「這次調整商業,好像是一陣春雷,令人振雷,使我們對政府政策有了進一步認識,受到實際教育,經營信心提高了,不少商店的壽命也可以延長了。這就是說,私營商業還有前途。這次調整,總的說來,應該滿意的。但不能說沒有問題,政府政策雖然正確,能不能認真貫徹,還要看幹部。大家記得宛芝過生日那天,信老在書房裡說的話嗎?」

  大家面面相覷,一時想不起來徐義德所指潘信誠講的話,徐義德自己談了出來:「信老說:共產黨的幹部,一般的是上級好,中級差,下級糟。當時我不以為然,後來我留心觀察,覺得也有道理。真正執行政策的是下級幹部,就怕下級糟。我擔心名為調整,實際落空。當然不好正面向政府這麼提。但我們可以說,希望政府這次政策堅決貫徹到底;另外搜集少數沒有很好貫徹的例子,政府首長問起,順便提一下,就把意思暗示過去了。」「這個辦法妙極了!」金懋廉稱讚說,「工業和商業都好轉了,我們金融界也有了苗頭。」

  「還有利潤問題也可以提一下,棉布業希望白坯,色布和零匹等平均有百分之十五的毛利,毛絨業照規定批發百分之八,零售百分之十五,平均實際開支是百分之十六,這也要合理調整……」

  「德公提的這個問題對,我想起了糖業也有意見。」金懋廉插上來說,「榴花沙糖,上海掛牌六十三萬,和廣州比起來,雖然有五萬差價,因為運費關係,實際成本需要六十四萬,賣出就要虧本,也希望有合理利潤。」

  「這是地區差價,屬於另外一個問題了。當然也可以提。」徐義德接下去說,「利潤問題,不能一個行業一個行業提,那太瑣碎了,趙副主委是大人物,一定是從政策方針上看問題。我們只能這樣提,希望各行各業有合理利潤。鄭主任在全國工商聯籌備會議上不是說可以有百分之十到三十的利潤嗎?這次調整幅度狹了一點,提出個別行業利潤太薄,不夠維持開支,政府當然懂得我們要求擴大調整幅度,這樣各行各業就會滿意了,我們工業自然也就有了好處。」

  馮永祥帶頭鼓掌,大家跟著啪啪地鼓掌。清脆的掌聲還沒有完全消逝,馮永祥站在馬蹄形沙發當中,向徐義德伸出大拇指,說道:「高見,高見!小弟六體投地佩服!」馮永祥講話喜歡誇大,連「五體投地」也要說成「六體投地」。

  「不過一些低見罷了。」

  馬慕韓迅速地把徐義德剛才那些意見記下。他認為今天的收穫不小。看出徐義德的才幹確實不凡。馮永祥把他放在自己的口袋裡,實在有點埋沒人才,要想法把他抓到自己手裡,又感到有點燙手。他不露痕跡地說:「今天談的很好。德公從工商業關係來談調整,和我們的看法完全一致。政府這次調整,雖然還有一些次要問題,但對私營經濟確實起了刺激作用,對我們是有好處的。這次趙副主委要求,我們要很好反映存在的問題。大家可以多活動活動,聽聽同業的意見,有重要消息,不必等開會,可以先找我談談。」他望見馮永祥坐在江菊霞沙發的扶手上,兩人嘰嘰咕咕地不知道在說啥,怕他們不滿意,又補了一句,「找阿永、大姐談也可以。」

  【第四部 第十三章】

  朱瑞芳坐在書房裡,望著貼壁爐上首的三個玻璃書櫥,那裡面的四部叢刊和萬有文庫排列得整整齊齊。她想起兒子來了。她曾經在這間屋子裡面教導過兒子,希望他把學校的功課做好,有空不要再到外邊去胡鬧,看看玻璃書櫥裡那些書,長大成人,也好幫著爸爸開工廠。徐家只有這一條根。她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兒子的身上。她怨恨兒子拿她這一番話當作耳旁風,從來沒有好好的在家讀過一天書,玻璃書櫥裡那些書他連一本也沒有翻過。

  現在鬧出這麼大的事,做娘的臉上沒有光彩,在徐公館裡講話也伸不直腰。她真恨不得把守仁抓過來,狠狠地揍他一頓,出出心頭的怨氣。想起兒子還在監牢裡太可憐了,她滿肚子的怨恨頓時煙消雲散了,兒子長得這麼大,一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給人服侍慣了的,從來沒有受過這個罪。如今春冷透骨寒,不知道監牢裡睡的啥床,蓋的啥被;也不知道他穿啥衣服。他帶去的衣服不多,幸虧臨走時給他一件圓領絨衣,衣服當然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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