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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大家都是老朋友,怎麼忽然分起彼此來了?這個副主委我真不想當,信老年高德劭都不肯當,我坐在這個位子上,不像個樣子,心裡實在不好受。」

  「信老嗎?他有另外的原因。」宋其文笑了笑,像是洞燭了潘信誠的心思,可是又不願往下說。

  「他對我說了,因為身體不好。」馮永祥問宋其文:「是不是這個原因?」

  「這也是原因,但不是主要的。在一海工商界,老實說,沒有一個比上信老的。他的閱歷豐富極了,世故也深極了。啥事體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看人,入木三分。你們忘記了嗎?上次全國工商聯開籌備會議,他是上海代表,可是沒去,也是因為身體不好。他要是去的話,一定選上籌委會的副主委。這次我和步老親自到他家去談,再三勸他出來領導民建分會的工作,他說年老體衰,實在難於從命,不肯掛名,表示分會有事找他,他一定遵命照辦。我們說潘家是大戶,在上海工商界有代表性,國際上也很有名望,談到中國棉毛紡織,國際上常有人談起潘信誠和潘家。分會方面總得有潘信誠這樣的人擔任工作才好。他拗不過我們,才答應讓潘宏福出來做點具體工作,他自己仍然躲在他那溫暖而又舒適的家裡。」

  「信老真的身體不行?」

  「阿永,你問的對。我看,擔任副主任是可以的,可是他堅決不肯。」

  「那為啥?」馬慕韓困惑地說,「是不是對我們有意見?」

  「不是的。我猜想,大概是留一手。他看共產黨的江山還沒有坐穩,有事叫宏福出來做點。」

  馮永祥猛可地站了起來,不斷鼓掌,發出清脆的讚美的掌聲。

  「其老對問題看得又深又透。實在令人折服!」

  馬慕韓沒有言語,也沒有表情,他在思索自己的問題:上海一解放,他就毫無顧忌地跟共產黨走,響應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號召,一個勁向前邁進。上海解放快四年啦,蔣光頭沒有回來的影子,就憑臺灣那點實力能反攻大陸嗎?美國佬在朝鮮打得很不順手,連三八線也過不來,能打到東北嗎?更不必說上海這些地方了。共產黨的江山是坐穩了。沒有共產黨和解放軍,他在工商界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他的地位和榮譽和他們分不開的。他只有跟共產黨走到底。他對宋其文說:「信老的心思誰也摸不透。其老和他是多年的朋友,當然瞭解比我們深。依我看,蔣光頭想推翻共產黨的江山,那是白日做夢。解放快四年啦,共產黨政權一天比一天牢固。」「我也是這個想法。」宋其文點頭稱是,說,「蔣光頭憑啥回來?我們這一代人,誰不吃夠他的苦頭?」

  「只要大家跟共產黨走,把國家建設好,蔣光頭無論如何回不來的。」

  「那倒不一定……」馮永祥沒說下去。

  宋其文聽馮永祥的口氣不對,他和党的方面首長很接近,也許聽到內幕消息,驚奇地望著他:「怎麼不說下去?」

  「照我看:蔣光頭遲早要回來的。」

  「有根據嗎?」這回馬慕韓也奇怪了,最近差不多天天和馮永祥見面,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消息啊。

  「當然有根據。請問兩位,臺灣要不要解放?」

  「這還用問嗎?」

  「臺灣,解放,蔣光頭自然當俘虜,共產黨不把他押到北京處理?蔣光頭不是肯定要回來嗎?」

  「回來當俘虜、我倒很歡迎。」宋其文捋了鬍鬚笑了,說,「阿永,你講話真會繞彎子,腦筋笨的人,可聽不懂你的話哩。」

  「剛才差點把我也弄糊塗了。」

  馮永祥對馬慕韓和宋其文拱拱手:「那算小弟不是,罪該萬死,還請二位大人原諒則個。」

  「你怎麼又唱起京戲來了?」

  宋其文忍不住流露出對馮永祥有點厭惡的心情。馮永祥正在興頭上,沒有注意,以為是讚賞他的才能。他眉頭一揚,卑恭地說:「來個小小的堂會,慶祝二位副主委大人就職典禮啊!」

  嘭,嘭嘭……門外忽然有人敲門。推門進來的是徐義德,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原來你們都在這裡……」

  「出了事嗎?」馮永祥感到他這個副秘書長的責任重大,怕管的不周到,引起別人笑話。

  「到處找你們找不到,樓下委員到的差不多了,史步老也到了,他說三點鐘快到了,找你們去開會哩!」

  門外傳來樓下亂哄哄的人聲,大家高談闊論,不斷夾著格格的笑聲,可聽不清楚他們在議論些啥。馮永祥抹上深灰嗶嘰西裝的袖子,看了看表,說:「三點欠一刻,開會還有一歇,步老今天怎麼到的這麼早?」

  「今天是分會第一次全體委員會議,他是新當選的主任委員,要他主持會議的,怎麼能遲到?今天早上我接到總會趙副主委的信,他說本來也想來參加我們第一次會議,代表總會給我們祝賀,因為中央事情忙,走不開,他代總會擬了一個賀電寄來,他過兩天再來。」

  「趙副主任要到上海來?」徐義德早就聽馮永祥說過,趙治國副主任委員是一位實業家,又是理論家,在全國工商界很有影響,是民建不可多得的人才。民建很多文件和報告就是出自他的手筆,在總會裡的勢力也不小。他和共產黨的領導人還常有往來。徐義德心想認識這位元大人物,可是一南一北,一直沒有機會。他聽到這消息十分歡喜,不禁大聲說道,「那我們要好好歡迎他一番!」

  馮永祥瞪了徐義德一眼,說:「我瞭解趙副主任的脾氣,他是洋派,啥事體都有計劃,事先還得徵求他的同意,不然的話,他不幹。他要幹的事,說幹就幹,而且是堅決地幹!」

  馬慕韓對徐義德說:「阿永是趙副主任肚裡的蛔蟲。」

  「哦。」

  「慕韓兄也開起我的玩笑來了。」馮永祥心裡並不反對,他說,「因為是老朋友,稍為瞭解一些他為人的特點……」「步老在樓下等得著急了,」宋其文站起來,說,「我們下去吧。」

  「歡迎趙副主委的事,要不要先籌備起來?」徐義德趕上一步,親自對宋其文說,生怕失去認識這位元大人物的機會。

  「待一會,等我和步老商量商量。」

  宋其文顯然不把徐義德放在眼裡,給他討了個沒趣。他只好退回兩步,跟在他們三人背後,垂頭喪氣地邁著懶散的步子。

  【第四部 第八章】

  湯阿英快走到中共滬江紗廠黨支部辦公室那裡,步子忽然慢下來了。她每次到黨支部辦公室去都帶著要求和希望,結果全得到滿足,身上無形之中就生長出一種無限的新的力量。這一趟卻和以往任何一次不同,她要走進偉大的革命行列,實現多少年來的願望。她一想到這件事,心裡十分激動,那一天餘靜在操場上柳樹下邊和她談話,隱藏在她心裡的願望抬起了頭。正好張小玲從俱樂部出來,她跑上去,一把抓住張小玲,上氣不接下氣地談自己的心事,急切得一時說不大清楚。張小玲慢慢聽出她的要求,猛地把她抱起,就地轉了一個圓圈,然後放下,笑嘻嘻地問道:「你怎麼從來沒有講起?」

  「不曉得行不行,哪能好隨便講?」

  湯阿英說了這句話,臉上緋紅,低下頭去,不好意思看張小玲。她覺得張小玲這句話有兩層意思:聽到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叫她感到驚奇,不辜負張小玲對她的幫助;但她沒有對張小玲提出要求,卻直接對余靜談了,覺得對張小玲不住。等了一歇,她慢慢抬起頭來,對張小玲解釋,半路上給張小玲打斷了:「和余靜同志談再好也沒有了。我不是多心菜,放心吧。

  我早就盼望你加入,沒料到這麼快就提出來了。」

  「你快點幫我打個報告……余靜同志說還要寫個啥書……」她想了半晌,沒想起來。

  「入黨申請書。」

  「對啦,對啦,入黨申請書,要寫些啥?」

  張小玲把她拉到俱樂部去,那裡面的人全走光了。她們坐在一張小圓桌子前面,兩人面對面,張小玲低聲告訴她要寫的內容。她凝神諦聽,那些問題從來沒有想過,以為打個報告,提出要求就行了,原來還要寫那麼多內容啊!她聽的心裡焦急,皺起眉頭,望著張小玲:「照你這麼說,我得好好想一想哩。我從來沒有認真整理過我的思想啊。」

  「你說的對,要認真想想,理出個頭緒來,看看自己的過去,提出今後的打算,報告給黨組織,才好討論你的問題哩。」

  「今天寫不成了?」

  「等你想好了,上你家去寫。」

  「不。」

  「不要我幫忙嗎?」

  「不要上我家寫,還是到廠裡來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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