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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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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阿英離開張小玲便一心一意在想那些問題。幸好廠裡進行了民主改革運動,使她對過去的事體有了認識,但也只是朱半天家裡受苦受難的那幾樁,現在要把過去的事體原原本本告訴組織,還要分析思想,這可難啦。她回到家裡,一個人坐在窗前的桌子旁邊,望著窗外一排柳樹,透過柳條看到藍色的天空上一片一片雲彩,默默地在想那些問題。她的思想,如同天上的雲彩,疏疏落落地佈滿天空,飄飄蕩蕩,慢慢聚攏,連成一片,一陣風又把雲彩吹散,隨風而去,叫人捉摸不定。散去的雲彩,過了一忽,又慢慢聚攏,連結在一起了。張學海以為她丟了啥物事,巧珠奶奶認為她大概還在生氣。她在廠裡訴苦的事,給余靜說清楚了,巧珠奶奶肚裡的氣早消了,也許媳婦還記在心裡。巧珠奶奶怕引起她的心事,有意帶巧珠上小學操場上去白相。她一個人在屋子裡靜靜地坐著,往事像潮水一般的湧到心頭。 第二天一下班,連飯也顧不上吃,她就拉著張小玲到俱樂部去了,還是坐在近窗的那張小圓桌面前,把心裡的事一一向張小玲訴說。張小玲邊聽邊記,等她說完了,又問了一些問題。過了兩天,張小玲整理好了,念給她聽了一遍,她簽了字,便送給餘靜了。細紗間黨小組和黨支部都研究了她的入黨申請。決定今天開黨支部大會討論她的入黨問題。她今天上午心情不定,盼望下午三點鐘這個時刻早點到來,時不時看表,手錶上的短針好像給她開玩笑,總不肯馬上走到「三」字上頭,像蝸牛似的慢慢蠕動。 還不到三點,她便到黨支部辦公室去,走到門口,心跳的慌,不曉得能不能加入,也不清楚該談些啥,這時卻又希望長針走慢一點,好比自己再仔細想想。長針哪裡肯聽她的話,一個勁往前走。她走進黨支部辦公室,屋子裡的人不多,餘靜正在寫啥東西,叫她先坐下等一歇。她坐在靠門口的一張辦公桌子旁邊,表面顯得安詳,可是自己的心跳得厲害,撲咚撲咚的。 她看到有人輕快地走了進來,腳上穿著一雙淺圓口的黑斜紋布的鞋子,深藍布褲子,上身穿了一件綠格子布夾襖,身上披了一件灰布棉大衣,頭上戴著藍邊的白布帽子,一屁股坐在她身邊,拍著她的肩膀,驚奇地問道:「我還到車間去找你,原來你比我到的還早。」 「你來的也早,還不到鐘點哩。」她對張小玲說。 「我是你的介紹人,哪能遲到!」 「多謝你的幫助。」 「這是我的義務,談不到感謝。」 「沒有你的幫助,今天我也不會來參加會了。」 「主要還是靠你自己……」 郭彩娣像一陣風似的,呼的一聲走了進來,接著高聲自言自語:「我還以為早著哩,原來你們比我還早。」 「三點還差十分,你也不遲。」張小玲看了看表說。 「比你們晚來了一步。」 「也不是賽跑,早到遲到沒啥關係,只要準時到就行了。」坐在裡面的管秀芬看了郭彩娣一眼,說,「別爭,算你第一好啦。」 「啥人爭的?看你嘴這麼厲害,我要是個男的,可不敢討你做老婆。」 「我也不敢嫁你這個男人,講話沒輕沒重,冒裡冒失的。」 「你不嫁我,謝謝一家門。天下哪個男人也不敢娶你。」 「嫁不了人更好,樂得一個人享清福。」 「別說空話了。」余靜聽管秀芬和郭彩娣的鬥嘴,忍不住放下手裡的鋼筆,抬起頭來,對她們兩個人說,」一個不能娶,一個不會嫁,瞎嚷嚷,盡叫我們聽風涼話。不管,你不要物件了嗎?真要一個人享清福?」 「唔。」管秀芬抿著嘴苦笑。 郭彩娣見管秀芬右邊一根修長的黑烏烏的辮子掛在胸前,有意問她:「是不是要削髮當尼姑?」 管秀芬兩隻手在玩弄辮子梢,向郭彩娣撇了撇嘴,生氣地說:「當不當尼姑,管你啥事體?狗捉耗子——多管閒事!」「只要別人答應,當然用不著我管……」郭彩娣說到這裡,見譚招弟從門外輕輕走了進來,就沒說下去。 管秀芬瞭解郭彩娣講的「別人」指的是陶阿毛,本想報復郭彩娣兩句,因為見到譚招弟,臉紅紅的沒有開口。 譚招弟在門外聽裡面講的很熱鬧,特地悄悄走進來,聽聽是不是講她。她一進來,大家都閉上嘴了。她想退出去。她瞭解郭彩娣和管秀芬她們一條心,拿她當外人看。她後悔不該來參加這個會,自己不是黨員,不一定參加黨支部大會,犯不著受管秀芬這些人的奚落。餘靜誠心誠意要她來,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走進來了,馬上退出去也不大好,便悶聲不響坐在湯阿英斜對面的牆角落那裡。 湯阿英歪過頭去,小聲問張小玲:「招弟也加入了嗎?」 「沒有。」 「怎麼也來參加?」 「今天黨支部大會主要討論你入黨問題,請了少數群眾列席,聽聽黨外的意見。管秀芬不是黨員,她不是也在嗎?」 「你不說,我還以為她們都參加了哩。」 余靜見人到齊了,宣佈開會。她要湯阿英先報告自己的歷史和申請入黨的原因。湯阿英站了起來,看見滿屋子都是人,大家就著兩行寫字臺前面的木板凳上坐下,餘靜坐在她自己那張寫字臺前面的椅子上。正中牆上掛的那幅毛主席半身畫像下面,新掛上一面紅豔豔的斧頭鐮刀的黨旗,顯得十分莊嚴。 屋子裡靜靜的,窗外飄著鵝毛似的雪花,無聲地落下。車間機器的轟鳴給北風不斷吹送過來。湯阿英把披在身上的那件灰棉大衣脫下,放在身後板凳上,露出紫紅布黑碎花的對襟棉襖,下麵穿了一條藏青色的夾褲;鴨蛋型的臉上微微泛著紅暈。機靈的眼睛向會場掃了一下,露出興奮的光芒,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老練地敘述她出生的家庭,在梅村鎮的貧困生活,在朱半天毒手下的悲慘遭遇,母女倆夜奔上海的經過,進滬江紗廠前後的情況,偉大的五反運動使她看清了資本家的醜惡面目,民主改革讓她認識了工人階級身受的剝削和壓迫,從工廠的歷史和中國革命她看到工人階級和黨的偉大力量…… 她越說聲音越高,講得有聲有色,一句緊接著一句:「我逃出朱半天的虎口,進了滬江,又掉進徐義德的的狼窩,一樣拿我們當牛當馬,照樣吸我們的血汗。這些剝削階級,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沒有一個好東西。在『五反』和『民改』運動中,聽了姐妹們吃的那些苦頭,真叫人憤恨。我本來以為只是我們湯家吃朱半天一家的苦頭,原來勞動人民都吃了許多苦哩。幸虧解放了,朱半天逮捕法辦了,徐義德也要遵守共同綱領規規矩矩開工廠,不能再壓迫我們了,勞動人民真的翻了身啦。中國勞動人民翻了身,工人階級當家做主,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的勞動人民沒有翻身哩!余靜同志說得好:站在家門口,要看到天安門!站在天安門,要看到整個世界!革命勝利了,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有許許多多革命事業要我們去做哩!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党,只有毛主席領導的共產黨才有無窮的力量。我要跟毛主席鬧革命,就向余靜同志提出,要求加入我們的黨!」 介紹人張小玲接著補充了一些湯阿英的歷史情況和她思想的發展,認為她階級覺悟不斷提高,立場堅定,聽黨的話,響應黨的每一次號召,根據黨的路線政策辦事,在廠裡一貫勞動態度好,工作積極認真,群眾關係也好,在廠裡威信很高。最後,她說:「根據阿英各方面的表現,她具備了入黨條件,建議支部大會通過她為候補黨員。」 秦媽媽站了起來,兩隻手扶著面前的寫字臺子,眼睛望著大家,不慌不忙地說道:「我看阿英長大的。她剛才講的都是事實,有些事我還在場哩。阿英是個好人,待人沒有壞心眼,從來不占人家便宜,就是吃了虧,也是往肚子裡咽,這是個缺點。党是領導鬥爭,鬧革命的,吃了虧,受人欺負,該鬥的就要鬥,不鬥爭就不能勝利。阿英入了黨,就不是一般的群眾了,不只是自己鬧革命,還得領導群眾一道鬧革命,需要加強鬥爭性。這方面,阿英進了滬江廠有了很大的進步,特別是在五反運動中,她和徐義德鬥爭的很有力量;在『民改』中,控訴舊社會,對大家的啟發很大;回到家裡,受了巧珠奶奶的氣,一時想不通,余靜同志幫她一把,問題解決了。黨要她在全廠大會上訴苦,她也勇敢地接下了這個任務,第二回阿英控訴的更有力量,影響更大。我非常高興。聽說她要求入黨,我興奮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自動要求做她的介紹人,贊成她加入我們的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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