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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第二天下午,鐵門開了,看守要他出來,把隨身的物事帶著,他以為是釋放了,心中暗自感謝樓文龍真夠朋友,一定給他打了電話。走出號子,看守告訴他轉送到提籃橋監獄。他兀自愣了一下,站在那裡竟忘記走路。他上了囚車,悶在裡面,啥也看不見,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條馬路,只聽見電車壓過軌道的震動的聲音和汽車喇叭的嗚嗚聲,他感到親切。一個不好的兆頭忽然閃過他的腦海:看守的話是不是騙他的?為啥突然要送到提籃橋監獄,是不是送到另外一個地方,只要一粒子彈就可以把他的性命結束了,以後啥人也見不到了,樓文龍見不到了,徐愛卿也見不到了,媽媽見不到了,爸爸也見不到了!

  這個可怕的念頭使他緊張起來,他木愣愣地望著囚車裡的人,可惜裡面黑洞洞的,人們的面孔也看不清爽,坐在囚車靠門那裡的人民警察稍為可以看到些輪廓,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正盯著他看。他不敢問人民警察,也不認識別人,低下頭來,在想有啥辦法讓家裡人知道:他已經從公安局給解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他現在毫無辦法。他恨不得打開囚車的門,然後跳下車來,飛奔而去。可是人民警察手裡拿著槍,警惕地注視著他!

  囚車開進了提籃轎監獄,他隨著人民警察走進了高大的紅磚牆,他的心稍為安定了。他抹了額角上的冷汗珠子,暗暗感到剛才在車上的恐懼是多餘的。他的罪名頂多也不過是一名小偷,怎麼會拉出去槍斃呢?

  老看守段振立把他帶進了一個大的號子,裡面已經住了三個犯人了,年紀很輕,看不去不過二十上下。段振立指著那三個青年對徐守仁說:「你們都是同行。」

  那三個人望著徐守仁穿的整整齊齊,暗自有些吃驚,懷疑地異口同聲地問段振立:「大叔,他也是……」

  「和你們一樣,我也有點奇怪。」段振立看了徐守仁一眼,微微笑著說,「天下的怪事真多,我在這裡混了二十年,還沒有見過小開也多了一隻手,變成了小偷。」

  徐守仁輕輕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地撫摩著灰布人民裝的口袋,沒有理睬段振立。段振立又問他:「你爸爸不是上海有名的資本家,你還少了錢花?為啥要去偷別人的自行車?」

  他的臉緋紅,受不了段振立的奚落,挺起胸脯來說:「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擔。我做的事體,同你沒有關係。」

  「同我沒有關係?當然沒有關係;有關係,我也變成小偷了。」段振立抖一抖右手裡那一大串鑰匙,發出嘩啷啷的響聲,笑著說,「讓你嘗嘗坐監獄的滋味也好。」

  他關切地注視了徐守仁一眼,覺得這樣年紀輕輕的,當了小偷,有點可惜。他邁開步子,準備走去。三個青年當中,有一個矮胖子說:「段大叔可是個好人,別錯怪了他。」

  徐守仁聽了這話,發現自己剛才講話有點過分。這位老看守既然是個好人,他馬上想到樓文龍了,因為通過老看守,也許可以讓樓文龍知道。樓文龍在公安局裡有熟人,那在提籃橋監獄裡也一定有熟人。在公安局裡,沒能讓樓文龍知道,到了這裡,得趕快設法把消息傳出去。他把手裡的圓領大紅毛衣往床上一放,向段大叔彎腰鞠了一躬,走上一步說:「剛才撞犯了你老人家,可別見怪。我爸爸雖說有錢,可是他不給我。我因為欠了一筆債要還,沒有辦法,才順手推走了一輛自行車。我原來打算,等我有了錢,再把車子推還人家,沒想到案子很快就發覺了。」

  「現在是新社會,不像過去國民黨反動派時期,哪個人做案,也逃不出人民警察的眼睛,天大的案子也要破的。你們這些剛出茅廬的毛孩子,只要一伸手,自然要給抓到的。你家裡那麼有錢,老頭子不會不給你的,啥事體不好做,要幹這一行?」

  段振立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本來我也不會這一行,為了好白相,朋友們教的,誰知道一出手,就吃了官司。」

  「那你是跟壞人學壞了。」

  「我的朋友不是壞人,在南京路一帶,可吃香哩,飯館舞廳裡,一提到樓文龍,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

  「樓文龍?」

  「對,樓文龍,我的好朋友。」徐守仁聽見段大叔也叫樓文龍的名字,可見樓文龍在這裡也很有名氣,得意地說,「他真有本事。」

  「看守……看守……」

  「該開飯了,有人叫我哩。」

  段振立提著一串鑰匙,走了出去,撲咚一聲,關上了門,然後哢哧一聲,把門給鎖上了。

  徐守仁坐在床上想念樓文龍。他想段大叔可能認識樓文龍,明天段大叔出去一講,或者等到禮拜出去一講,樓文龍馬上就知道了,一定給他打電話,然後他搖大擺的走出監獄,回到家裡,又可以和爸爸媽媽在一道了。

  夜晚監獄裡顯得更加寂靜,四面號子的鐵窗對著鐵窗,號子前面是一條走道,四方形的走道當中給一層堅固的鐵絲網蓋著。在上面二層棱上,也是相同的建築結構。最上面那一層樓的走道上,時不時傳來看守的有規律的腳步聲,在走道上來回走著。徐守仁聽著這腳步聲,怎麼也睡不著覺,靜靜地聽著鐵窗外的聲音。

  「是呀,這個日子可不好受,一天這麼長,今天總算過去了,明天,又是明天,誰知道要住到啥辰光?」

  「總要出去的,不能把我們關一輩子,就是關一輩子也不在乎,反正不愁吃,不愁穿,比住旅館還好,連小帳也不要,你到啥地方過這樣舒服的生活?」

  「可是不自由呀?」

  「管他自由不自由,我可篤定泰山,讓他們在兩邊瞎嚷,你欠我多少,我該你多少,反正是一筆糊塗賬,不講別人,連我自己也算不清哩,日子久了,誰也沒有那麼多工夫花在討債上。放債的就怕拖,債戶就怕不能拖,一拖,不了了之,那時再放我出去也不遲。現在要是釋放,我還有點不情願哩!

  ……」

  徐守仁聽這講話的聲音好生熟悉,一時竟想不起來是誰,他奇怪怎麼在監獄裡還碰到熟人呢?是樓文龍?聲音不像;樓文龍怎麼會到這裡來呢?就是給抓進公安局,也早就出去了。

  那麼,是誰?他怎麼也猜不到。他凝神地聽下去:「你別講風涼話了,放你,你不出去?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哩!」

  「不信?你放我出去試試看!」

  「你明知道我沒這本事,才講這樣的大話。」

  「不是說大話,是說真話,我一出去,那些債權人都找上門來,你說,我拿啥去清償債務?我不出去,眼不見為淨,他們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我不得!」

  這個人講話的聲音越講越高,好像忘記是在監獄裡,更忘記了是在夜裡。另一個的聲音提醒了他:「小聲點,別讓看守聽見,又要吃批評了。」

  「不要緊,今天是段振立值班,老好人一個!……」

  這個人講話的聲音放低了些。徐守仁聽不大清楚,也辨別不出來是啥人,一直到閉著眼睛睡覺了,他還是沒有想起來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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