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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三


  【第四部 第五章】

  早晨,太陽剛剛照到最上一層玻璃屋頂上,號子裡的犯人早已起床了。段振立拿著那串鑰匙走到每個號子門前,把鐵鎖打開,犯人陸陸續續走了出去,徐守仁跟在大家後頭,出去放風了。

  一走出大鐵門,他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他從來沒感到空氣這麼好,也沒感到多麼需要。在號子裡悶久了,覺得院子裡的天地廣闊的多了。他抬頭望著藍藍天空上的白雲冉冉地飄動著,多麼自由自在呀!一陣麻雀唧唧喳喳地啁啾著,展開兩個翅膀高高興興地在天空飛翔。他心裡十分羡慕,要是自己也有兩個翅膀,馬上便可以飛回家裡去了。他看到院子四周高大的紅牆,又顯得院子狹窄,犯人在這裡面也顯得矮小,就是有兩個翅膀,仿佛也飛不出去。他跟在別人屁股後頭,一步步走去。段振立走在前面,貼著高大紅牆腳下走成一條線,慢慢形成一個四方形。

  徐守仁留心看每一個犯人的面孔,沒有一個認識的,那號子裡怎麼聽到熟悉的聲音呢?走了兩圈,他沒有發現一個熟人,心裡好不納悶。他回過頭去,向身後仔細一望,看到不遠有一個人,差點要叫了出來。那個人向他搖搖手,指著前面的看守。他會意地點了點頭,忍不住還是低低叫了一聲:「舅舅!」

  他很奇怪怎麼在這個地方碰到朱延年,想過去和舅舅談談,問個明白。前頭的人腳步不停,他不好站下,舅舅又對他搖手,只好跟著大夥走去,他眼睛看著段振立,真想鑽個空子,站下來談個暢快。舅舅就在這裡,眼睛睜望著,不能接觸,多麼彆扭呀!走了沒兩步,朱延年跳過前面人,走到徐守仁的背後,一邊走著,一邊小聲的問:「你怎麼也來了?」

  「天曉得!」他想起了看守和娘都知道他為啥被捕的,娘不說,看守還不會告訴舅舅嗎?他補了一句,「他們說我偷了別人的自行車。」

  「偷了別人的物事?」朱延年認真望了他一眼,仿佛不相信走在他前面的就是外甥,但看那架勢,雖然和自己一樣,穿著一身灰布的犯人棉衣,但他頭髮烏而發亮,高高隆起;那身黃皮茄克也是閃閃發光,腳下的黑漆皮鞋更是亮晶晶的,肩膀右邊高左邊低,走起路來一搖一聳,分明是徐守仁,絲毫不錯。徐守仁怎麼會偷人家的物事呢?他給外甥打抱不平,說,「別人誣告你,你可不能承認。你不承認,法官對你沒有辦法。好人總是受人欺侮的。」「唔。」

  「我也是受人欺侮的,說我有五毒行為。我做我的生意,將本求利,有啥五毒?人家要說,我有啥辦法!」

  徐守仁同情地望了舅舅一眼。他不大和舅舅往來,不瞭解福佑藥房的內幕,只聽說舅舅給關進監牢裡,不瞭解具體情況。他困惑地問:「有五毒也沒啥關係,老頭子也有五毒,坦白坦白就過關了。你為啥給抓進來呢?」

  「我哪能和你爸爸比?他是上海灘上的紅人,有多大的五毒也不要緊,政府會照顧他的。」朱延年想起被捕那天,徐義德翻臉不認人,公然主張政府逮捕朱延年法辦。這像啥閒話!他看到外甥也關進來,幸災樂禍,徐義德也有今天。他想不理睬徐守仁,看看他的笑話。想到他剛從外邊來,一定知道不少事體,說不定還要借重他,他就按捺下心頭的氣,現出關懷他們的神情,說,「你爸爸他們好嗎?」

  「老頭子過了關可開心啦,經常往廠裡跑,一會忙生產,一會忙民改,沒一天閑著,在家裡就別想看到他的影子。」

  「當然啦,紅人麼,怎麼能閑著!」

  「他經常請客,花多少錢也不在乎,就是和我計較,多給我一塊錢也不肯,害得我吃官司。——我不曉得他留下那些錢做啥?死了能帶著鈔票去見閻王嗎?」

  「說的是呀,有錢的人總是吝嗇,有時連給人擔個保都不肯。」朱延年聽了外甥的訴苦,心裡得到一種安慰,姐夫不但對他這樣,對自己的兒子也是這樣,可見得不滿意他是有理由的。他和外甥談得很投機,覺得像他這樣年紀輕輕也吃官司,並且娘老子有的是錢,一生一世也用不完,又是獨生子,實在是太冤枉了。他走上一步,親切地問外甥:「娘曉得你關進來嗎?」

  「我是從家裡抓來的。」

  「只要家裡曉得就好了,他們在外邊一定會想法子的。你頂多是個嫌疑犯,關兩天就可以出去了。」

  「不,」徐守仁差點要講自己確實偷了自行車,看到前前後後那些人仿佛注意聽他們講話,不好意思說出來,改口道,「希望早點出去……」

  放風完了,段振立把犯人帶進了牢房,關上鐵門,開過早飯,每個號子的門又給鎖上了。徐守仁坐在號子裡,正愁沒有問舅舅住在啥號子,忽然聽到隔壁牆上有人嘭嘭敲了兩下。他對著牆望瞭望,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半晌,牆那邊又嘭嘭敲了兩下。他好奇地走過去,側著耳朵,沖著堊白的牆凝神地諦聽,又是嘭嘭兩下。他屈起右手的食指,也對牆嘭嘭敲了兩下。那邊人應了。聽到低微的聲音:「守仁,你聽見我說話嗎?」

  「聽見,舅舅,你就住在隔壁?」

  「唔,忘記告訴你了。」

  「真沒想到,昨晚就聽見你講話的聲音哩。」

  「我們可以多談談。老段吃飯去了,現在弄堂這邊沒有人來。」

  「沒有關係嗎?」他不瞭解監獄裡的生活規律。

  「當然沒有關係,就是聽去也不怕,我同他們都是老朋友了,誰不曉得我朱延年。」

  「你在這裡也很出名?」

  「關了好幾個月了,人頭當然混熟了。有些人你慢慢也會認識的。」

  「那很好,要靠舅舅給我介紹介紹。」

  「這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朱延年剛才在院子裡不方便多說話,吃過飯,是個空隙,敲牆找外甥,急於想瞭解福佑藥房的情況,生怕話題岔開,馬上問道,「你到我家裡去過嗎?」

  「去過。」

  「和娘一道去的嗎?」朱延年料到姐姐一定不會把他忘記。

  「和朱筱堂。」

  朱延年大吃一驚:「他也到上海?」

  「他在無錫管制勞動,請假到上海的。」

  「怎麼想起到我家去呢?——我和哥哥多年不往來啦。」

  「他想討還你欠大舅舅的五條黃魚。」

  「五條黃魚?」朱延年在牆那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個勁盯著牆望,仿佛想穿過牆來問個明白,焦急地說,「你舅母怎麼說?」

  「舅母不認帳,說是不曉得這回事。」

  朱延年松了一口氣,眼光從牆上收了回來,不滿地說:「我們兄弟倆的賬誰也算不清,我確實借過五條黃魚,可是哥哥過去用我的錢,算起來一百條也不止。鄉下的地,照道理講,也應該有我一份,他還有筆據在我手裡哩。不過,鄉下已經土改了,我也不提這樁事體啦。好歹是兄弟麼。筱堂這小畜生,不念舊情,叔叔關在提籃橋,到了上海,不來探望我也就罷了,還要到我家裡討五條黃魚,這個沒心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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