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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一


  「料你不敢說出來。」

  「為啥不敢說?」他怕她一路追問下去,弄到後來不可收拾,便暗暗收篷,走過去,坐在大太太對面的沙發上,不勝憂愁地嘆息了一聲,「唉,守仁這小畜生,害得我又奔走了一個下午。」

  「有好消息嗎?」大太太的眼睛裡露出了希望的光芒,靜聽他的回答。

  「多少有點眉目。」

  「可憐這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希望菩薩保佑,早點放他出來吧,阿彌陀佛。」

  「守仁啥辰光可以出來呢?」一提到守仁,朱瑞芳就把別的事放在次要地位了。

  「剛托人去打聽,還沒有回信;我也不是法官,哪能曉得!」

  「守仁這孩子在裡頭夠苦的哪。」說到這裡,朱瑞芳的眼眶裡有點紅潤了,她用雪白麻紗手帕拭了拭眼角,哭咽咽地說,「一想起這孩子,我心裡就難過。」

  「我也是的。」大太太的手指頭又在撥弄著佛珠。

  「誰不是的?」他想起等一會馮永祥要來談民建的事,有朱瑞芳在,說不定會撞犯他,那會誤事的。他想了一個主意,說,「你不是想明天和麗琳到牢裡去探望嗎?」

  「趕快去和她約好。」

  「那我明天一早去?」

  「麗琳明天一早就到提籃橋去了,你今天要去約好,叫人家有個準備,別誤了事。」

  「那我現在就去。」

  朱瑞芳匆匆上樓準備了一下,轉眼之間,下了樓,跳上汽車走了。徐義德現在才感到身上輕鬆,吐了一口氣,向客廳四周巡視了一下,看到矮圓桌上有一隻小銅香爐,裡面那根香已經燒了一半,清煙還不斷嫋嫋上升。他驚奇地問:「你怎麼在這裡燒起香來了,這是客廳,不是佛堂。」

  「我給守仁念觀音菩薩寶咒哩。」

  「那你到樓上佛堂去念吧,待一會還有客人來哩。」

  「好,好好,我讓你們。」

  她手裡撥弄著佛珠,嘴裡咕嚕咕嚕地念著:「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一步步向樓上走去。

  【第四部 第四章】

  那天夜裡徐守仁給人民警察帶上汽車,他很篤定,好像早就料到這一天要到來,並不覺得突然。他坐在汽車裡,望著馬路兩旁的花園洋房迅速地往車窗兩邊閃過去,轉眼之間,就經過了淮海中路,轉到西藏路,向右一轉彎,到了福州路,一路上沒有看見行人。他不曉得要到啥地方去,等看到公安總局門口兩個崗哨,汽車往裡面開進去,這才意識到給抓進公安局了。

  他被帶到一間辦公室裡,屋子裡的燈光刷亮,雖然已經是半夜了,裡面的工作人員還十分忙碌。他們問了他姓名、籍貫和年齡,打了手印,解下他身上的皮帶,取出他口袋裡的人民幣和一把木制的手槍。他看到那把小手槍,心頭不禁一愣:怎麼帶到公安局來了,不是給自己增加麻煩嗎?人民警察拿著那把手槍在他面前晃了晃,好像說:這也是你的罪證。他的心忐忑不安,要想拿過來扔掉,可是在別人的手裡緊緊握著,怎麼能拿過來呢?那些物事都叫他們留下,保存起來。

  他自己拿著漱口用具和臨走時媽媽給的那件圓領大紅絨線衣,隨著人民警察走過一條通道,跨進一道鐵門,兩邊是一間毗連一間的牢房,給一色的鐵欄杆圍著,裡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見,只是兩排牢房當中有一些電燈高高吊著,燈光微弱,顯得陰森森的。

  徐守仁給送進一間小的號子,他來不及看清裡面的事物,只聽見嘩啷一聲,牢門已經鎖上了。這嘩啷一聲使他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逐漸清醒過來。他發現牢房裡只有他一個人,三面牆壁是水門汀的,地也是水門汀的,只有正面是一根連著一根的鐵欄杆。他沒想到自己一個人關在這裡,連個講話的人也沒有。過去,他只是聽人家說坐監獄,不知道是啥滋味,現在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透過鐵欄杆,想看看左右兩邊的牢房是不是住了人,可是看不見。對面倒是看得見,但是裡面的物事卻看不清楚。他凝神諦聽:一片鼾聲,此起彼伏,縈繞在寂靜的獄中。在不規則的鼾聲中,可以聽見橐橐的皮鞋聲,那步調十分穩重而又均勻,不快,也不慢,走過去,又走過來。

  徐守仁蹲在牢房裡,心裡惦念著樓文龍。樓文龍的聲音在他耳邊縈繞:「你老大說一句是一句,從來沒有二話。我們有人在公安局裡當承辦員,捉進去的人都是他們管的。他們講關幾天就關幾天,要釋放就釋放。如果你給捉進去,不是我說大話,只要我一隻電話,馬上就可以保你出來……」他想到這裡,心裡非常安靜,覺得蹲在牢房裡,等於住在旅館裡,不消幾天工夫,只要樓文龍一隻電話,他便可以出去,又和樓文龍一道上「七重天」白相,方便的話還可以到「又一村」下手。

  他覺得這一夜的生活十分新鮮,在他一生中從未經歷過的。他認為這種經歷是一個「英雄」人物少不了的。他讀過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總是經過曲折、複雜而又驚險的鬥爭,最後才為眾人景仰的。樓文龍說的好:「男子漢大丈夫,做事體要勇敢,畏首畏尾,成不了氣候!」他要擺出一個「英雄」的樣子,啥也不在乎。樓文龍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和他在一道,渾身是膽,沒有一絲恐懼。

  現在他唯一擔憂的是怎樣把消息透露給樓文龍。爸爸和媽媽不知道樓文龍住的地方,樓文龍也不會到他家去找。他們幾天不見面,樓文龍也許看出點苗頭,說不定知道他出了事,那就好辦了。不過他曾經有一陣子沒有見到樓文龍,那時他並沒有被捕呀!現在一些日子不見面,樓文龍怎麼猜到他被捕呢?樓文龍不知道他被捕,就沒法給公安局的承辦員打電話,他就不能出去了。那要在這間小小的牢房裡蹲一輩子嗎?想到這裡,他身上不禁打了個寒顫。這種生活雖說是一個「英雄」人物一生中難免的遭遇,但是要在這間牢房裡待一輩子也夠乏味的,親人見不到,好東西吃不到,好衣服穿不上,「七重天」和「又一村」當然更不消說了。

  他頓時感到孤獨和寂寞了。他像是坐在一隻無依無靠的小舢板上,漂浮在茫茫的海洋上,啥物事也看不到,啥聲音也聽不見,不知道要漂到那啥地方去。他想大聲喊叫,但是在這間水門汀和鐵窗的牢房裡,誰能夠聽見呢?他又怎麼能夠大聲喊叫呢?

  他把那件圓領大紅絨線衣鋪在膝蓋上,腿上感到溫暖,媽媽的慈愛的面孔出現在他的眼前。想來想去,媽媽是最喜歡他不過了。他現在睡不著覺,媽媽在家裡一定也睡不著覺,可能就坐在他的臥房裡,看著他的床鋪,正在想念他哩!媽媽可知道守仁在監獄裡也想念媽媽啊!

  他為啥被捕,給關在牢房裡?只怪爸爸不好,不給他錢花。他沒有辦法,才和樓文龍去偷自行車。要是有錢花,怎麼會偷自行車呢?不偷自行車,怎麼會被捕呢?他越想,越認為爸爸不是。

  但是爸爸也給他帶來了希望。爸爸是工商界的紅人。工商界的大亨們,哪一位元不認識大名鼎鼎的徐義德?党和政府的首長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工商界這把鐵算盤的。爸爸的名氣大,兒子的名氣自然不會小。徐守仁是徐義德的獨生子,這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不管爸爸怎麼不好,難道就讓兒子關在監獄裡,閉著眼睛不管?他不相信爸爸真的這樣狠心;就是爸爸果真這樣,媽媽也不會答應的。媽媽一定要爸爸出把力,找人說句把話,他馬上可以出去了。這麼說,縱或樓文龍不知道他被捕,他也可以靠爸爸的牌頭出去的。他兀自點點頭,心中很坦然了。

  他雙手抱住膝蓋想著想著,頭不斷往下垂,最後乾脆靠在膝蓋上,沉沉睡覺了。等到看守把他叫醒,已經快開中飯了。他胡亂吃了一些飯菜,又迷迷糊糊睡去。

  下午,他給叫出去過了堂,一一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而且交待是和樓文龍一起動手的。他把樓文龍三個字說得非常清楚而又有力,果然那個像是承辦員的人十分注意,詳細地問了樓文龍的年齡住址和他們認識經過,讓他在口供上打了手印,隨後他就回到號子裡來了。

  他心裡想,樓文龍在公安局裡確實有名氣,一提到樓文龍三個字,個個都凝神靜聽,仿佛都認識樓文龍。唯一使他還有點不放心的是:那個承辦員問得那麼詳細,不像是認識樓文龍。接著,他又給自己解釋:可能懷疑他認識的樓文龍是另一個樓文龍,要問問清爽。他心裡篤定了,等候樓文龍給承辦員打一隻電話。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他在號子裡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樓文龍沒有消息,家裡也沒有消息。樓文龍也許還不知道他被捕了,當然不會給公安局打電話;爸爸和媽媽可是親眼看著他給抓走的,為啥也不托人說說人情呢?為啥不來看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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