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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五


  她順著河邊的小路一步一步走去,轉到煤碴路上,堅強的腳步踏出沙沙的音響。

  夜霧,夾著牛毛似的小雨,悄悄地落在她的身上。習習的秋風吹拂著樹梢枝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增加她心頭的蒼涼的感覺。她匆匆走回去,一跨進家裡的大門,她便愣住了,想起巧珠奶奶無情的言語,她的心冷了半截。早上巧珠奶奶起來,再談起這樁事體,她怎麼有臉見巧珠奶奶呢?

  她走出大門,漫無目的地走去,沒有幾步,驀地聽到孩子哇哇的哭聲,一聲高似一聲,好像十分悲傷。這哭聲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一聲聲仿佛在叫喚她。她想起了小海,可能要撒尿了,該回去看看他啊。她又向家裡走去了。

  進了大門,她走上樓梯,孩子哇哇的哭聲聽不見了。她眼前忽然出現一副冰冷的面孔,這個人坐在窗前,不望她一眼,緊閉著嘴。她的腿忽然變得一點勁也沒有了,兩條腿好像不是她的,跨不上樓梯了。她靠著牆勉強待了一會,懊喪地下了樓,一步一步邁出去,有氣無力地在夜霧中走去。

  茫茫的夜霧越來越濃,霏霏的小雨越來越密。雨霧中的新邨,迷迷濛濛,只是一片看不透摸不著的灰白色的混沌。新邨的建築物,似有若無,籠罩在漂動著的輕紗一般的夜霧裡。在雨霧稀薄的地方,有時露出墨色建築群的模模糊糊的輪廓,隱隱約約的變幻多姿。

  在煤碴路上,湯阿英邁著猶豫的腳步。「就是這樣不明不白的離開嗎?」她對自己喃喃地說,「不,不能夠!」巧珠熟悉而又親切的歌聲又在她的耳邊縈繞:「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她想起餘靜給她談過漫長的中國革命鬥爭的歷史,經過無數的艱難困苦,越過荒涼的雪山草地,在強大的敵人面前,許許多多的同志犧牲了,倒下去了,但是更多的同志從地上爬起來,揩幹身上的血跡,掩埋好同志們的屍首,又繼續戰鬥了。同志們走了二十二年曲折坎坷的鬥爭道路,五星紅旗終於在天安門前飄揚了!比起偉大的革命鬥爭來,她個人這點事體又算得啥艱難?她想起了餘靜,她想起了黨,她渾身充滿了力量和勇氣!她振作起精神,在茫茫的雨霧裡,邁著堅強的步伐,一步比一步快了。

  【第三部 第四十三章】

  早晨的陽光射到玻璃窗上,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昨天一夜綿綿的秋雨仿佛給大地洗了一個澡,窗外的柳樹在陽光中綠油油的發亮,柳條兒在晨風中得意地飄飄蕩蕩。

  巧珠躺在床上,一睜開眼就想起昨天晚間的事體。她跟奶奶上床睡覺,打算等奶奶睡了,她自己下床去問問娘,為啥奶奶忽然對她不好了。她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和娘談,自己便沉沉入睡了。巧珠現在有點後悔,對娘不住,讓娘一個人留在屋子裡,沒一個人理她。巧珠在床上輕輕叫了兩聲「娘!娘!」沒有應聲。她不敢放大嗓子叫,怕驚醒了奶奶。她悄悄跳下床,披著衣服,來到了隔壁房間,一進門便大聲叫道:「娘!娘!」

  奇怪,娘不答應她。難道娘生氣了嗎?她昨天夜裡確實想起來看娘的呀,只怪自己睡著了。她迅速走到床前,用著懇求原諒的語調說:「娘,娘,我來了。」

  還是沒人應。娘不理巧珠了嗎?昨天巧珠不是不想理娘,是奶奶把巧珠硬拉走的啊!娘當面看見的呀!她拉開蚊帳,兀自吃了一驚:娘不見了,只是爸爸一個人在那兒熟睡。她上去推爸爸的胳膊,驚慌地高聲喊叫:「爸爸,爸爸,娘不見了!」

  張學海從夢中驚醒,霍地坐了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問:「啥事體呀?這麼大驚小怪的!」

  巧珠指著床外邊空的地方,急著說:「你看,你看!娘不見了!」

  他驚愕地跳下床來,眼睛向屋子裡一掃:不見湯阿英的影子,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不禁失口叫道:「阿英,阿英!」

  沒有人答應。他拉著巧珠的手,想帶她去找阿英,匆匆走去,到門口那裡,猛可地給一隻皮膚發皺和點點黑斑的手攔住了:「到啥地方去?」

  巧珠奶奶擋住去路,兩隻眼睛威嚴地盯著兒子。張學海心頭一愣,慌忙退後一步,說:「阿英不見了。」

  「不見了?」巧珠奶奶也有點吃驚。

  奶奶逕自走到屋子裡,用眼睛巡視了一下陳設,床上的被單沒少,衣箱沒動,桌子上的東西不缺,知道湯阿英是空著手走的。她一屁股坐在靠窗口的板凳上,氣呼呼地說:「這樣的女人,你還留戀嗎?」

  「娘,」他看了娘一眼,看她的臉繃得緊緊的,便慢慢說下去,「找阿英要緊,別出事體。」

  巧珠奶奶一聽這話,像是飲了一副清涼劑,頭腦頓時清醒,說,「你說的倒也是的。誰曉得她到啥地方去呢?」

  「我去找她回來……」

  「我也去,」巧珠一直惦記著娘,看奶奶那一副可怕的神情,她站在爸爸身邊,沒有敢吭聲。聽說要去找娘,她心裡可高興了,早就該去找了。她暗暗碰一碰爸爸的手,小聲的說,「快走吧!」

  「好,」他還站在那裡不動,兩隻眼睛望著巧珠奶奶,聽她的意見。

  「上海這麼大,到啥地方去找呀?」

  奶奶一鬆口,他馬上接著說:「會不會到譚招弟那裡去?也許到張小玲的家裡?我們從前住在草棚棚有不少熟人……」

  「要找,你就去吧。」巧珠奶奶點點頭。

  「我也去。」

  「你?」奶奶瞪了巧珠一眼,說,「你不上學了嗎?野丫頭。」

  「我,我……」巧珠嘟著小嘴,哀求道,「我去……去……」

  「不准去!」奶奶嚴厲地說,「快洗臉打辮子,吃了飯,去上學!」

  巧珠側過臉去,從爸爸的胳膊窩的空隙看到空蕩蕩的床,抱住爸爸的腰,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巧珠奶奶走上去把巧珠拉過來,向兒子噘了噘嘴,他會意迅速地走了出去。

  張學海跑到譚招弟家,她上班去了。她家的人說:湯阿英沒有去過。張學海趕到張小玲家,張小玲昨天住在廠裡,沒有回來。湯阿英也沒有上她家去。張學海料想一定是到他們原先住的草棚棚那裡去了。他到了幾家老街坊,都說沒有見到湯阿英,大家正惦記她哩,問長問短。他不便多說,支支吾吾的搭訕了幾句,算是馬虎過去,生怕她們再往下追問,慌忙告辭了。

  他望著原先住的草棚,冷靜地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奶奶那個脾氣,使她無路可走,他自己也不該對她那樣冷淡。人心是肉長的。他要是湯阿英,這個氣也受不了啊。可是,也不能怪他哇。他們相識以來,他沒有錯待過她,也沒有對她說過一句不好聽的話。巧珠奶奶說的那些事體,他也鬧不清是真是假。阿英自己訴的苦總不能說是假的,他沒有辦法替阿英辯護。巧珠奶奶叫他不要理她,他有說不出的苦衷,也是沒有辦法才冷淡她啊!阿英啊,這一點都不能原諒嗎?想到這裡,他自己好像也受了委屈似的。他不是這樣狠心的人,越想越覺得對不住湯阿英,不禁流淚了。

  天色不早,太陽當頭照,草棚棚裡升起了做午飯的炊煙了。一陣陣乳白色的炊煙,在黃黑黃黑的草棚棚上面嫋嫋飄浮。他想巧珠奶奶在家裡一定等得心焦了,得早點趕回去。

  回到家裡,張學海還沒談完在草棚棚尋找的經過,奶奶便不耐煩聽下去了,打斷他的話,說:「你別癡心去找了。她做了醜事,哪能有臉見人?她一定不回來了。你瞧,阿英這丫頭多厲害,她到張家來,我們沒有虧待她,好吃的盡她吃,好穿的盡她穿,家務事沒讓她操過一天心,不管是大人小孩的活,都是我一個人在家做。平時,我這個婆婆也沒有衝撞她一句。我們有哪點對她不住?她自己做了醜事也就罷了,一撒手就走了,不曉得她底細的人,還以為我這個婆婆逼她走哩。」

  「你別急,也許——」

  「學海,她一定不回來了。要不,一夜到啥地方去了?今天上午又到啥地方去了?」

  「我再去找找看……」

  「別再白跑了。現在還是想想我們自己的事體要緊。這事傳到鄉下去,湯富海一定會到上海來,向我們要人。不出事是親家,出了事就變成冤家了。湯富海那老頭子可不是好惹的!」

  「是呀!」張學海沒有想到這一層,給巧珠奶奶一提,好像湯富海就要到來,聲音有些顫抖,焦急地說,「這可怎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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