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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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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派出所報告去,就說她逃走了。」 「逃走?」張學海懷念地說,「她也許回來哩!」 「她早把這個家忘哪,還會回來?人家把你的好心當做驢肝肺,叫你丟盡了臉,你還惦記她,幫助她?你這個阿木林,還不快點給我到派出所去!」 他站在那裡沒動,覺得這樣對不住湯阿英。巧珠奶奶見他文風不動,火了:「你去不去?」 「我先到廠裡打聽打聽,說不定她在廠裡哩。」 「廠裡?今天輪到她上夜班,那麼早到廠裡去洗煤嗎?」 「到廠裡打聽一下也不要緊。」 「你要去,我也不攔你。廠裡人問到你,我這個婆婆可沒虧待她,是她沒臉見人,自己逃走的,怨不了誰。這些話記住了嗎?」 他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你快去快回,找不到她,你不敢報告派出所,我自己去!」 【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夜霧慢慢淡了,顏色變白,像是流動著的透明體,東方發白了。浮動著的輕紗一般的迷霧籠罩著漕陽新邨,新邨的建築和樹木若有若無。說它有吧,看不到那些建築和樹木的整體;說它沒有吧,迷霧開豁的地方,又隱隱露出建築和樹木部分的輪廓,隨著迷霧的濃淡,變幻多姿,仿佛是海市蜃樓。 一眨眼的工夫,紅彤彤的朝暾從東方地平線升上來了,霧逐漸稀薄,像是透明的輕紗,遠方的事物看得稍微清晰一點了。一輛紅色的公共汽車遠遠駛來,車上的黃燈還亮著。它一進入漕陽新邨就降低了速度,在拱形大門旁邊停了下來。秦媽媽從車上跳了下來。 秦媽媽做完夜班,身體有些疲倦,渾身發困,眼皮也有點發澀,匆匆向家裡走去。她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她站了下來,叫了一聲:「阿英!」 湯阿英抬起頭來,眼光在四處尋找是誰叫她。秦媽媽走過來,一把抓住她的左手,看她神色異常,吃了一驚,急切問道:「你怎麼啦?」 她緊緊閉著嘴,看見公共汽車上下來許多人,陸陸續續正面走來,便指著右邊通向河邊的小路,和秦媽媽一同走過去。她們走到小路上,來往的人少了,煩雜的人聲低了。秦媽媽感到有些奇怪,阿英這麼早出來做啥?關切地小聲問她:「有啥心思?」 湯阿英在夜霧中走著,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她受了一肚子的冤枉,煩悶的很,像是密封在鐵桶裡,透不出一口氣。她咬緊牙關,承受巧珠奶奶對她污蔑,鬱結在心頭的煩惱和憂愁無從排解。她見了秦媽媽,好像見了家裡的親人。秦媽媽又再三關懷,她眼圈一紅,再也憋不住了,嚶嚶地哭泣了。 她站了下來。秦媽媽也站了下來,緊緊握著她的手,同情地問她:「有啥話給我說,不要哭。」 她哭得更厲害,可是壓低了聲音,一抽一抽地哭泣。秦媽媽掏出雪白的手絹,扶起她的頭,拭去她的眼淚,慈祥地對她說:「對我有啥話不好說呢?講吧。」 她哭了一陣,好像在密封的鐵桶裡透了一口氣,心裡稍微舒暢了一點。秦媽媽溫暖的手使她感到有了依靠。她毫不猶豫地向秦媽媽提出:「你給我到別的廠做生活去!」 「你想離開滬江嗎?」秦媽媽感到驚愕。 「我在滬江廠待不下去了!」 「酸辣湯要辭退你嗎?」 「不是的。」 「那為啥想離開呢?」 「我沒法在滬江做生活。」 「啥人不讓你在滬江做生活?」 「是我自己在滬江蹲不下去了。」湯阿英想起訴苦前的那些顧慮,現在都變成現實了,她回不了家、在滬江也沒法做下去了。怎麼好和張學海在一個廠裡做生活呢?見了面不說話不好,說話也不好,又有什麼話好說呢?她決心「跳槽」——托秦媽媽另外給她找一個廠,就住在廠裡,什麼熟人也見不到,永遠也不回家去,一個人在這個廠裡孤獨地過一輩子算了。 「為什麼在廠裡蹲不下去了?」 「我訴了苦,怎麼有臉在廠裡蹲下去?我在家裡也蹲不下去了。」 秦媽媽感到問題越來越嚴重,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低低訴說昨天晚上發生的事體。秦媽媽最初覺得奇怪,接著又感到困惑,心中憤怒,最後流露出同情,說:「苦孩子,你受委屈了。」 「我不能吞下這個冤枉啊!」 「夜裡為啥不找我?」 「你上夜班,不在家。」 「為啥不找余靜同志呢?」 「是的,我要找余靜同志。」湯阿英含著淚水的眼睛閃著希望的光芒。 「你有天大的冤枉,她可以給你洗刷,不用到別的廠去做生活,黨有辦法幫你說清楚。你別急!」 「黨!」一個充滿了無窮力量的高貴的字眼在湯阿英的腦海裡發出春雷般的巨響!她身上生長出充沛的力量,渾身疲乏也一掃而光,精神抖擻地望著秦媽媽說,「党有辦法,對!」 「你沒有錯,這是地主的罪惡,不應該怪你。」秦媽媽肯定地說。 「是啊。」湯阿英說,「我現在就找余靜同志去。」 「要不要我陪你到廠裡去?」 「你剛下夜班,早點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去好了。」 「不,我陪你去。」 秦媽媽和她一同又跳上公共汽車。秦媽媽把她送進廠裡,才回去休息。 湯阿英走進黨支部辦公室,餘靜不在。她焦急地走了出來皺著兩個眉頭,不知道該到啥地方去。她剛走到門口,郭彩娣和管秀芬迎面走來了。郭彩娣看見湯阿英一臉憂愁,直率地問道:「啥事體不高興?阿英!」 湯阿英四顧無人,深深歎了一口氣,不知道從啥地方談起,便沒有開腔。 「拿我彩娣當外人嗎?我們姊妹有啥不好講的?」 「不是拿你當外人……」 「那麼,是拿我當外人了,」管秀芬多心地說,「那好,我走開,讓你們自家人談談。」 「小管,」湯阿英講到這裡,幾乎要哭出來,說不下去,緊緊咬著下嘴唇。 「小管,談正經的,別和阿英開玩笑。你這張嘴總不饒人! 這樣好說話,來世叫你變個啞巴。」 「好,好好,我現在就變,」管秀芬緊緊閉著嘴,等了一會,又忍不住,說,「阿英,有啥閒話,講吧。」 「啞巴哪能說話了?」 管秀芬給郭彩娣一問,真的緊緊閉著嘴了。 「到裡面去坐坐,」湯阿英指著黨支部辦公室說。她們都進去坐下。她看到管秀芬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它能夠把黑的說成白的,它會叫膽小的人勇敢,也能論英雄怯懦,它甚至可以把死人說活。啥事體到了她嘴裡,加油添醋,會說得活靈活現。她不能在她們面前提起家裡的事體,又怕郭彩娣再問,機靈地把話題岔開,「你們這麼早到廠裡來,做啥呀?」 郭彩娣粗心大意,沒有注意湯阿英的表情,聽她一問,就不假思索地說:「做啥?你還不曉得嗎?搞運動呀!你訴苦訴的很好,不只是感動了細紗間和筒搖間的姊妹們,連別的車間同志聽了也掉了眼淚……」 湯阿英心裡想:這事越傳越開,不好收場,讓巧珠奶奶知道,更不好辦了。 「阿英,我同你認識了這麼久,」郭彩娣只顧說她的,「我還不曉得你肚裡有這麼多的苦水呢?你真沉得住氣,憋在肚裡這麼久,可不容易!要是我,早把肚皮脹破了。看你平時不大說話,有不少人不瞭解你,啥人曉得你有這麼大的心思啊。」 管秀芬心裡好笑郭彩娣,只從小處著眼,沒有看到訴苦的影響。她插上去說:「阿英姐訴苦推動了民改,不只訴了她個人的苦,也訴了我們大家的苦。老實講,我的心腸比別人硬,從來不掉眼淚,那天,我也忍不住掉了淚,差點耽誤了記錄……」 「是呀,我看了你那天記錄,有些地方記的不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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