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三〇四


  「是呀,」巧珠奶奶拍著阿英的肩胛說,「這回你受委屈了,怪我一時沒想開,別記在心上。」

  湯阿英一直站在旁邊,聽她們兩人一來一往地辯論,見娘把事情說清楚,心裡十分舒楊,高興得跳了起來,大聲說道:「張家和湯家都是窮苦人,一根藤上的苦瓜。在舊社會裡,我們兩家不曉得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大家應該互相同情。我們都是一家人,說這些做啥,也怪我沒有早把事情詳細經過告訴奶奶……」

  她的話沒有說完,忽然一腳不小心,從一個高聳入雲的懸崖上跌了下來,身子晃晃悠悠的,下面是黑洞洞的無底的深淵,不禁大聲叫道:「啊喲……」

  她嚇得渾身汗涔涔的,睜開眼睛一看:發現自己仍然坐在窗前的桌子旁邊,巧珠奶奶從後面的屋子裡發出均勻的鼾聲。全家的人都睡得很舒適,只有她一個人還沒有睡。剛才的夢境是那樣的真切,問題解決的是那樣的順利,慈母和藹的面容還依稀如在眼前,可是夢裡的喜悅和歡快都消逝了。她雖沒跌下黑洞洞的無底的深淵,但她又坐在冰窖似的臥室裡。她多麼想念娘啊。娘要是能活到現在,一定會像夢裡那樣幫她說話的啊。可是,娘啊,撒手離開了人間,永遠也不回來了!她清清楚楚記得那天夜裡的情景。

  她守在娘的床頭,兩隻大眼睛盯著娘。娘嘴巴一動一動的,像是有千言萬語要對女兒訴說,可是動了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她一見這情形,忍不住落下淚來,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你爹在鄉下不曉得怎麼樣,朱老虎一定不會放過他的……阿貴年紀又輕,不懂事,我們湯家就這樣四分五裂哪……」

  她怕娘越說越傷心,有意打斷她的話頭,說:「娘,你喝點水吧!」

  「不,啥也不要了,我的路走到頭了。你長大成人,找個事做,好好養活家裡,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聽娘的話。」

  「聽娘的話,好好照顧阿貴,這孩子,不懂事……全家就靠你了……」

  娘的話沒講完,呼吸忽然短促無力,眼皮慢慢搭拉下來,最後停止了呼吸。娘那一隻抓住她的手已經鬆開了,但還壓在她的手上,好像不甘心遽然離開人間。

  她伏在娘身上,放聲嚎啕大哭……

  娘要是能活過來,那該多好啊!巧珠奶奶不理她,丈夫冷淡她,巧珠聽奶奶的話也不敢親近她,小海年紀太小,不懂人事,更不知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她變成孤單單的一個人了。她現在多麼希望有個娘啊。沒有娘,她有千言萬語對誰傾吐呢?沒有娘,她受了冤枉,誰給她洗刷呢?沒有娘,她跳下黃河也洗不清啊。只有娘最知道她,也只有娘,最瞭解這件事。可是,娘呢?娘呢?她真想大聲呼喚,也想回到剛才的夢境。她情願留在甜蜜的夢境,永遠也不要醒來。可是誰有辦法讓她再回到夢裡去呢?

  人死了不能復活。沒有娘了,她想起了爹。爹知道她,也瞭解這件事。她不能忍受這樣的委屈。她要回到無錫鄉下告訴爹去。夜深了,不知道有沒有火車去無錫。她準備等到天亮,趕到北火車站,買張車票去無錫。但一想到爹的脾氣,她猶豫了。爹一定會怪她:事體已經過去很久了,為啥要訴苦呢?不是自找麻煩,自尋苦惱,這能怨誰呢?有些話不便給爹講,爹也不一定聽,一句話不對頭,他就會跳得三丈高。阿貴呢?他倒是可以幫助姐姐的,可是那辰光他還小,對這些事不大清楚。爹也不把他放在眼裡。弟弟有力無處使,幫不上忙啊。爹就是肯聽她說完了,肯不肯到上海來呢?到上海能起啥作用呢?他和巧珠奶奶見到,兩個牛脾氣碰在一塊,說不定吵的更凶。何況爹不一定肯來呢?到無錫去,不是白跑一趟嗎?

  她向四面一望,雪白的牆壁冷冰冰的對著她。電燈的燈光很暗淡,蕭瑟的秋風從窗戶縫裡透進來,在屋子裡到處亂躥,身上感到冷浸浸的。屋子顯得陰森可怕,仿佛不祥的事要發生似的。這辰光,巧珠奶奶的鋒利的話又在她耳邊迴旋:「小池塘養活不了大魚,我早曉得你不想在張家待下去了。」

  這些話多麼刻毒啊!她做了啥壞事,犯了啥國法,要她走?巧珠奶奶對過去的情誼一點也不講了,說出這樣無情無義的話!張學海也不吭聲,誰知道他肚裡想的啥?張學海是個老好人,難道也和巧珠奶奶一樣嗎?可是他的態度比冰還冷,他的嘴比密封的鐵桶還緊。他大概下了決心,冷眼旁觀,永遠不和她要好了。過去夫妻的恩情都完了嗎?這個家不是她的家了。在這個家裡,她待不下去了。看上去,事體永遠弄不清楚了。這樣的事一傳出去,任何人也沒法把它追回來,誰聽到都要加上點醬油呀醋的。別說是她只有一張嘴,就是有一百張嘴,也永遠說不清啊!「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她現在不但感到這個家冰冷,而且覺得可怕極了,好像明天一早,整個漕陽新村的居民們,都指著她的脊背議短論長!

  她不能在這樣的家裡待下,也不能在漕陽新邨待下。她越想越覺得可怕,霍地站了起來,毫不留戀地走出去了。

  門外,家家戶戶的燈全熄了,只有她家的電燈還孤孤單單的亮著。黑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啥物事也看不見,只是黑烏烏的一片。她熟悉的走上煤碴路,發出細碎的沙沙的音響。這是在深夜裡唯一可以聽到的聲音,顯得特別清晰,特別刺耳,也特別淒涼。她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慢慢辨認出道路和房屋的柔和的輪廓來了。順著煤碴路信步走去,不知不覺到了新邨的大門那裡,看到拱形門的輪廓,她驚異了。到廠裡去嗎?人家問到她,怎麼回答呢?人家笑話她,怎麼辦呢?她沒有臉見人。不上廠裡去,到啥地方去?偌大的上海,她一時竟想不出一個可以去的地方。

  她頹唐地往回走,一步一步,腿邁得十分吃力,還是勉勉強強走去。她慢慢走到橋邊。

  在橋上,她扶著木欄杆,低著頭,望著橋下的河水汩汩地流著,在夜色中發出一片微弱的閃光。就是在這座橋上,她考慮過要不要訴苦的事。仿佛是昨天的事,只隔了短暫的時間,世界都變了樣。現在沒有人瞭解她,沒有人同情她。這確是一件不名譽的事體啊,可是哪能怪她呢?娘知道,這不是她的罪過啊。她身上留下了恥辱的烙印,怎麼也洗刷不掉了。廠裡不能去了,家裡住不下,鄉下也沒法蹲,她仰起頭來,瞅著茫茫的夜霧,在夜霧裡隱隱約約看到寬闊的煤碴路,她該走哪條路呢?她低下頭來,看見橋下那條河,在黑暗中隱隱發出微光,又發出汩汩的音響,好像是對她低低私語。

  她移動腳步,遲緩地在河邊漫無目的地走著,順著水流的方向望去:村裡悄無人聲,一片茫茫夜霧覆蓋在河上,使她看不見盡頭。她的眼光慢慢可以望到河那邊一座建築物,它的輪廓在茫茫的夜色中,模模糊糊地看到操場上的滑梯和跳板,一陣熟悉而又親切的歌聲在她耳邊縈繞:

  不怕艱難,
  不怕擔子重,
  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鬥,
  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

  接著她好像看到一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子站在她的面前,胸前飄著鮮豔的紅領巾,高高舉起右手,親熱的叫了一聲「娘」!湯阿英回過頭去,看到她住的方向,想起熟睡在床上的小海,想起小海圓圓的紅潤的臉蛋。她們明天一起床,一定要找娘。她們太小,需要母親的溫暖和撫養。她要回去看看她們,是不是睡的很香,小手是不是放在被子外邊,小腿是不是把被子踢開……

  她想馬上回去,但自己的事體哪能辦法呢?她不能吞下這個天大的冤枉,她要把事體真相說清楚啊。連巧珠這樣小的少先隊員都知道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她是個擋車工,又是青年團員,怕啥艱難呢?多重的擔子她也要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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