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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他沒有回答。她見兒子不吭氣,大概兒子也知道阿英在外邊做了醜事,可見自己的理由充足,越發相信陶阿毛對她說的話了,說:「我看你啊,叫人把你賣了,你還以為人家帶你出去白相哩!」她進一步說,「這樣的女人,你今後別理她!」

  「娘,阿英她……」

  「你別給我羅哩囉嗦,你好意思,我可沒有臉見人。我們張家再窮,也要有個志氣……」

  「那是過去的事……」他一看到娘的兩隻眼睛凸凸的,好像要從眼眶裡跳出來似的,就不敢往下說了。

  「你哪能曉得她現在不?戴了綠帽子,還坐在鼓裡哩!趁著新村裡沒人曉得這件事,讓她回鄉下去,省得吵翻了臉,大家沒有光彩!」

  他後悔不該把湯阿英訴苦的事告訴她,可是現在沒有辦沒收回了。他生怕湯阿英回來,娘真的給她說,就不好辦了。

  正在這緊要的關口,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歌聲:

  我們新中國的兒童,
  繼承著我們的父兄,
  不怕艱難,
  不怕擔子重,
  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鬥,
  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
  歌聲越來越近,歌唱完了,餘音嫋嫋。

  接著巧珠一蹦一跳地走進了屋子,一頭撲到奶奶的懷裡,睜著兩隻圓圓的眼睛,報喜似的叫道:「娘回來了!」

  巧珠幾乎成了習慣,每逢湯阿英做日班,她總是在外邊跳繩白相,等娘回來。她跳一陣便向大路上望望,看娘回來沒有。等娘的影子一出現,她就飛也似的跑上去,一把緊緊抱住娘。娘在廠裡一天的疲勞,頓時都消逝了,沉醉在巧珠的笑聲裡。

  巧珠奶奶剛才和兒子在屋裡談話,外邊的天快黑盡了都沒發覺,等到看見巧珠模模糊糊的面影,才知道天時不早,伸手扭開電燈,發覺巧珠身上濕淋淋的,對窗外一看:正淅淅瀝瀝地下雨,她準備給巧珠揩幹,看見湯阿英從外邊走了進來,怒從心起,指著巧珠的額角頭訴說道:「到啥地方白相去哪?這麼晚了,也不曉得回家!連鳥也曉得回巢。看你,整天在外邊瘋瘋癲癲,這個家你還要不要啦?」

  巧珠喜悅的心情有如盛開的花朵,忽然受到奶奶這一頓狂風暴雨般的訓斥,花朵頓時萎謝了。她圓睜著眼睛,小小的心靈感到莫名其妙了。奶奶最寵愛她的,她要啥,奶奶就給啥,真個是百依百順。奶奶從來沒有罵過她,連大聲對她講話的辰光也很少,別人對巧珠惡言惡語,頭一個出來給她撐腰的便是奶奶。奶奶今天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她盯著奶奶望望,還是那個奶奶,但陰沉著臉,像是有一肚子的氣,隨時要爆發出來。她幼小的心靈尋思不出其中的道理。她受了委屈,愣在那裡,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了。

  「看你身上濕成啥樣子?死丫頭!」奶奶嘴上雖然這麼說,可是心裡非常愛惜她。

  湯阿英和巧珠一樣,感到奶奶和往常不同,她也不知道其中原因。經奶奶說,她才發現巧珠那件水紅上衣落了雨,像是印了一條條花紋似的,拖在背後的兩根小辮子也淋了雨,濕濡濡的。她拉過巧珠的手,說:「來,我給你換一件……」

  巧珠一邊用手背拭去眼淚,一邊朝娘這邊走去,剛走了沒兩步,半路上給奶奶拉了回來:「你忙去吧,孩子不用你管……」

  湯阿英聽了這話,有點蹊蹺。她尋思是啥原因。奶奶脫下巧珠的上衣,用毛巾給她揩了身子,又揩了揩頭髮,從一口黃嫩嫩的樟木箱裡拿了一件綠褂子,邊給她穿,邊說:「你以後少到外邊去,別跟那些壞人學。我們張家窮雖窮,可是有骨氣,寧可餓肚子,也不做壞事體。曉得啵?」

  奶奶這些話,巧珠一點也不懂。但她對奶奶的話就像是對老師的話一樣尊敬。她接二連三地說:「曉得了,曉得了。」

  湯阿英望見張學海坐在視窗,面向窗外,仿佛不知道她回來似的。她和他結婚以後,每次回來,他都熱呼呼地問長問短,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冷冰冰的不理她。這個溫暖的家庭,忽然變成冰窖,湯阿英站在冰窖裡,渾身發冷。她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有什麼事得罪了婆婆又對不起丈夫。她一回到家,就像是突然掉下迷離的深淵裡。想起剛才奶奶說「壞事體」,可能指的是她。她也曾料到自己訴苦,奶奶她們會看不起的,但沒料到事情來得這麼快又這麼嚴重。真叫她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她以為有啥過失,自己做錯的應該由她承擔,不應該讓小孩子聽那些不乾不淨的話。她實在忍耐不下去,便坐到桌子面前的板凳上,努力保持著平靜,虛心地說:「巧珠奶奶,我有啥不是,對我講好了,何必罵孩子呢?」

  「孩子是張家的,我是她親奶奶,連講兩句,你也不答應嗎?我看你,越來越放肆了。我不是那種懦弱的男人,可不吃你那一套!」

  張學海後悔今天回來早了,更不該把阿英訴苦的事洩漏出去。現在湯阿英回來了,真叫他左右為難。他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望著窗外細雨,給對面人家的電燈一照,那雨像是在窗外掛了一副簾子。迷迷濛濛的天空忽然打了一個閃,隨著轟轟的雷聲從遠方傳來,雷聲傳到頭頂上,仿佛房屋也給震動得搖擺起來了。他正苦於跳不出這個是非窩,聽到奶奶那句「我不是那種懦弱的男人」,他的腦海裡打了一個響雷,身子也像房屋一樣的震動得晃蕩了。他的臉熱辣辣的發燒,他的面孔更貼近視窗的玻璃,裝出沒有聽見的神情。

  「孩子是張家的,湯阿英不也是張家的嗎?為啥突然把湯阿英和張家分開呢?」湯阿英問自己,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她說,「你對巧珠講啥都可以,我怎麼會干涉你呢?可是聽你的口氣,不像是講她……」

  「你說我講誰,我就講誰。人若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我有啥虧心事,」湯阿英硬朗地說,「你講好了。」

  「自己做的事,自己曉得,用不著別人講。」

  湯阿英感到今天和奶奶講話十分吃力。不理她吧,她在指桑駡槐;要是問她呢,她的嘴卻閉的很緊。湯阿英不能受這個委屈,她要把事體談清爽:「我沒有啥虧心事。我做的事體對誰都可以講。奶奶認為我有啥不對的地方,直說好了,錯了我就承認,不是我的錯,也好讓奶奶曉得。」

  湯阿英的話雖然說的委婉,態度卻很強硬,毫不畏懼。奶奶以為抓住了湯阿英的把柄,沒有想到湯阿英並不低頭,這就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叫她氣脹了肚皮。她大聲「哼」了一下,用聲音來增加她的威嚴,說:「說的倒輕巧,錯了就承認,這種事體,承認一下就完了嗎?虧你說出口,我可聽不入耳!」

  「啥事體呀?」

  「別裝糊塗了,自己做的事體,難道忘了嗎?你不說,還等別人替你說嗎?」

  「要我說啥呀?」

  「你能當著廠裡那些人說,就不能在家裡說給你婆婆丈夫聽嗎?」奶奶考慮到不點破她,她是不會服帖的。她望著湯阿英,那銳利的眼光好像告訴湯阿英,啥事體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她自以為道理很充足,氣呼呼地說,「好呀,把婆婆當成外人,連丈夫也不放在心上,一到廠裡,有說有笑,啥骯髒事體都可以當著廠裡人講。回到家裡,就成了啞巴了,啥也不曉得了。古話說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婆婆丈夫還坐在鼓裡嗎?你的算盤打錯啦。就是婆婆丈夫過去眼睛瞎了,現在也亮了,把你看透了。大家都說你是好人,整天在家裡不聲不響,啥人曉得你做壞事也是不聲不響,廠裡都傳開了,還想瞞人嗎?哼,別再做夢了!」

  湯阿英不知道婆婆從啥地方知道的。訴苦的當天晚上,她在枕邊低低告訴了張學海。當然,談的很簡單。要他暫時不要告訴奶奶。張學海沒有反應,因為電燈熄了,也看不見他臉上有啥表情。沒有多久,張學海便發出了鼾聲。她曾經想找個機會,詳詳細細對他說一遍,一直忙著,沒有空。她打算先和他談好了,自己再和婆婆談,這樣可以免掉一些不必要的誤會。誰知道還沒有談,誤會就這麼深呢?現在想補救,那裂痕可是越來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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