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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第三部 第四十一章】

  張學海談到湯阿英在朱暮堂家裡的生活,一天夜裡,忽然發生了一件事……看巧珠奶奶神情不對,又想起湯阿英對他再三囑咐,便不敢再往下說了。

  巧珠奶奶聽得出神,放下手裡給巧珠做的棉鞋底,一篤一篤地走過來,等了半晌,還不見兒子說下去,不耐煩地催促道:「你究竟說不說?」

  「不是告訴你了嗎?」

  「哼,你拿我當三歲小孩子嗎?」她心裡已猜到三分,但沒有把握,這麼大的事體要弄弄清爽,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呀。

  「講完了,我不能瞎編。」他怕湯阿英回來怪他嘴不緊,仍想蒙混過去。

  「兒子大了,討了老婆,養了兒女,把親生的娘當成外人,有話給老婆講,也不告訴親生的娘。再過些日子,恐怕還要嫌我礙手礙腳哩!」

  「你說到啥地方去啦?娘。」

  「你別叫我。」

  張學海讓娘幾句話說得目瞪口呆,愣在那兒。她不放鬆,硬要尋根問底,表面上卻又不急不忙,怨怨艾艾地說:「你不講,其實我也曉得……」

  「你曉得啥?」他心頭一驚。

  「阿英這丫頭還會做出啥好事來!」

  「你既然曉得了,我也不必瞞你了。」他對阿英結婚以前沒告他這件事,心中十分不滿,感到上了阿英的當。他激動地一五一十地對奶奶講了。

  巧珠奶奶聽完兒子的話,回頭一想湯阿英近來的情形,忽然發現她身上有許許多多的毛病:原先她不大講究衣飾的,現在到廠裡去總是穿得整整齊齊,到了廠禮拜更是打扮得漂亮,有時還在頭上插一支白玉蘭花哩。這成啥個體統!本來她沒事總呆在家裡,現在像一張喜鵲嘴,到處吱吱喳喳,簡直沒一個停。不管是女的還是男的,她都和人家談的來。動不動還要出去開會,一開會就是半天,誰知道她到啥地去開會,是不是真的開會,大可懷疑。反正她的心野了,在家呆不住了,即使人在家裡,她那顆心啊,也一定在外邊晃晃悠悠。巧珠奶奶把眼睛一愣,她對兒子說:「哼,我早看出來了。」

  「你早曉得了?」

  她看兒子有點驚奇,有意點點頭:「這些事體,瞞不過我的眼睛。」

  「那你為啥不告訴我呢?」

  「告訴你,」她「哼」了一聲,說,「這種事體我說不出口。」

  他見娘生氣,不好說下去,也沒有辦法把話收回來。他從陶阿毛嘴裡聽到這些事,陶阿毛挑撥說:

  「訴苦會真好,把見不得人的醜事都說出來,要是我,可沒有臉去說這些骯髒話,讓別人曉得了,成了話柄,怎麼有臉見人?她們說,這是汰腦筋,可是再汰腦筋也沒有用,歸根到底,還是鈔票要緊。沒有鈔票,腦筋汰的再清爽也沒用。湯阿英本來倒不錯,現在和張小玲這一幫人混在一道,當女青年團員,啥活動都參加,聽說,她還旁聽區裡的黨課哩。你曉得啵?」

  張學海說這是好事呀,党在培養她,有人還旁聽不上哩!陶阿毛見他語氣不對,馬上改了口,說:「旁聽黨課自然是好事啊,我有機會也想去旁聽哩,只是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去。余靜同志給我提過兩回了,要我去聽。我也答應了,到現在還沒有撈上時間去。旁聽黨課參加青年團,都是好事。只是有些人不大願意去,說青年團是爛泥團,共產黨是開會黨,只要和黨呀團的沾上邊,整天跟著團團轉,沒有一點閒工夫,家裡堆成山的事甩下,沒人管。聽說阿英出去開會,叫你在家裡管孩子,這也不像話呀!」張學海的心有點給陶阿毛說動了,同意他的意見,說:「這樁事體倒是有過,最初我不肯,張小玲又再三勸說,我就同意了。到了後來,她出去開會,老要我在家裡,心裡真不舒服,想想她出去是正經事,也就算了。」

  陶阿毛聳一聳肩膀,訕笑地說:「你真是個老好人,要是我啊,才不聽她那一套哩。為啥男的呆在家裡帶孩子,女的出去串門子,這不是反常嗎?就是你太聽話了,讓阿英到處跑,現在可好,把醜事都掀出來了,虧你有涵養,要是我的老婆有這些事,我第二天就沒臉見人!」陶阿毛對於湯阿英的變化是不滿的。上海解放前,陶阿毛對她說啥,她比較聽,可以從側面瞭解細紗間的一些情況。解放以後,情況變了,最近更不大容易接近了,即使碰到,搭上兩句話,她便迅速地走開了。他怕她再變,尤其是湯阿英訴苦的影響,在廠裡擴大,說不定誰都細心裡話倒出來,那對陶阿毛是不利的。他從管秀芬那裡探聽出湯阿英訴苦的情形,立刻就在保全部和張學海談開了。

  他有意在張學海面前給她下了爛藥,用張學海的手拉住她前進的後腿。張學海並沒有察覺陶阿毛的用意,相反的,認為陶阿毛真關心他,是個知心朋友。他聽到那些謠言,信以為真。同時,陶阿毛還在巧珠奶奶面前挑撥,說湯阿英經常出去,跟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道鬼混,名義上說是開會,實際上誰也不瞭解她做些啥事體。他又隱隱約約地暗示張學海,湯阿英有好幾個男朋友,含含糊糊地把湯阿英說成是一個爛汙貨。這樣的女人在會上能訴苦,私下啥樣的醜事體做不出來?他,盡情挑撥,同時故意表示懷疑湯阿英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人;接著又說無風不起浪,要巧珠奶奶留心湯阿英的行蹤。張學海回到家裡,悶聲不響。巧珠奶奶看他神色不對,問長問短,他回避不了娘一個又一個問題,就把湯阿英訴苦的事說了。現在娘說早知道了,只有他一個人蒙在鼓裡,他更感到受了污辱。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喃喃地說:「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哼,想不到的事體多著哩!」

  陶阿毛說的那些事,大概是真的,連娘也知道哩。他怕娘講出來給別人聽見,但又希望知道阿英還做了啥醜事。他驚愕的眼光對著娘:「還做了啥事體?」

  「這個,」巧珠奶奶想起陶阿毛講的話,把那張有了皺紋的嘴一撇,顯出不屑一提的神情,說,「可多哩,她這種女人,啥壞事體做不出來!」

  「簡直太可怕了!」張學海暗暗對自己說。他自從認識湯阿英到現在,兩個人沒有吵過一次嘴,也沒有啥事體爭執不下,不是湯阿英讓他,就是他聽她的話。做日班,他們兩個人一同到廠裡去;她做夜班,也總是按時回來。他從沒有發現她有可疑的地方。在廠裡很少聽到她的聲音,就是回到家裡來,也不大講話,更少有人往來,她老是埋頭在家裡幹活,從來不閑著,也很少出去白相。不但張學海稱心,連巧珠奶奶也滿意,沒料到這樣的人竟然會有那種事,聽巧珠奶奶的口吻,還有些醜事他不知道呢,怪不得陶阿毛也說她哩。人對人不能過分相信了。他不斷搖頭:「真沒想到。」

  「天下想不到的事可多著哩,學海,你這孩子,太老實了,看人都往好處想,從來不存小心眼。現在事體出了,可不能再老實了。你倒想想看,平時在廠裡,她同啥人常來往?」

  「秦媽媽,譚招弟,郭彩娣……」

  她認識這些人,全是女的,不滿意他的回答:「這些人,我曉得,還有啥人?」

  「余靜,趙得寶,張小玲……」

  「張小玲?」她聽到這三個字立刻引起了注意,埋怨地說,「就是那個瘋瘋癲癲的丫頭嗎?我想,一定是她,把阿英帶壞了。本來麼,她在家裡很安心,就是這個丫頭來勾引,出去參加什麼團日黨日,男男女女混在一道,打打鬧鬧,吵少嚷嚷,像啥樣子!日子久了,阿英不變壞了,才有鬼哩!我就不贊成她出去開會,參加活動,我看過做廠的人千千萬,哪個像阿英那樣的?」

  「現在做廠和從前不同,」他心裡想陶阿毛說的大概不是謠言,連娘也知道了。他嘴上卻說,「別的人也參加活動。」

  她不大瞭解究竟該不該參加活動,反正湯阿英出了事,那麼,湯阿英的一切舉動都不對。她越說越認為自己有理,指責兒子道:「別人參加活動,一定不像她。她壞到這步田地,你,你還給她說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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