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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〇


  韓雲程見餘靜的眼睛一直注視著他,心裡有些膽怯。那眼光好像可以洞察幽微,仿佛啥事體也蒙混不過。她的眼睛從來沒有這樣明亮過,今天一直看到他內心的秘密。他再也不能隱瞞下去,看上去,今天非講出來不可了。特別是最後那句話,簡直是對他講的。「這一點不必顧慮,」還有比這再明確的話嗎!他的脖子紅了,耳朵有點兒發燒,準備乾脆和盤托出,但嘴上卻說:「余靜同志說的對,我也認為不必顧慮,黨和工會總是説明每一個犯了錯誤的人。」

  「主要靠自己。自己有了覺悟,黨和工會才好幫助他。

  「是呀,靠自己。」

  「要是大家都像韓工程師這樣認識問題,事體就好辦了。」餘靜昨天晚上見試驗室裡有很多人,韓雲程又不打算談,沒有深問下去。她和楊健商量:準備今天約好韓雲程,下班以後談一談。不料在車間大門那裡碰上,看他行色倉皇,便抓住機會約到俱樂部來談。果然韓雲程提了上面那些問題,恰是火候,不能放過。她說,「你有事找黨支部,現在可以談。」

  他沒有嘖聲。他暗中瞟了一下俱樂部辦公室的門,屋子裡除了他以外,只有餘靜一個人,現在是再理想不過的時刻。

  她察覺他顧慮的眼光,便說:「不要緊,有話,你說好了。現在沒有人來。」

  「哦。」他說不下去,他問自己:餘靜怎麼知道他的心事呢?他暗自考慮她的話:「現在沒有人來」,斷定餘靜知道他的事。工人們說的好:國民黨把人拉到泥坑裡,越陷越深;共產黨把人從泥坑里拉出來,洗洗清爽,重新作人。他低聲地說:「余靜同志,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你可不可以給我保守秘密?」

  「可以。」

  「不告訴任何人。」

  「行。」

  「那你答應我了。」

  「你說吧。」她覺得他忽然變成小孩子似的,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說,「我答應你。」

  箭在弦上,話在嘴邊。他不能不說了,可是這樁事體怎麼好開口呢?黨和工會待他那麼好,他把這事隱瞞了這麼久,怎麼對得起黨和工會?他沒有這個臉開口。但現在不說,更不對了。他兩眼發酸,淚光模糊,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說:「我做了對不起黨和工會的事……」

  講到這裡,他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了,眼淚簌簌落下,一直流到他深藍色的人民裝上。

  餘靜悄悄的注視著他。等他嗚嗚地哭了一陣,她低聲地說:「不管做了啥錯事,只要講出來,改正錯誤就好了。」

  「我做了這件事,沒有臉見人……」說著說著,他又嚶嚶地哭泣了。

  餘靜等他說下去。他情緒很亂,像是一堆紊亂的麻,找不到一個頭,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提到這件事,他忍不住要哭。在重要關頭,總是她挽救自己,受到她無微不至的關懷。

  餘靜見他哭哭啼啼,快上班了,就說:「下班以後再談也可以。」

  他覺得對不起餘靜,在她面前難於啟齒,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可是也只有在她面前,自己才願意談這件事。他想了一個辦法,說:「我寫給你,好不好?」

  「也好。」

  當天回到家裡,等家裡的人都睡了,弄堂裡五香茶葉蛋的叫賣聲消逝了,他才提起筆來。單是開頭,他就寫了七遍,別的更不用說了。改了又塗,塗了又改,比他寫大學的畢業論文還要艱難十倍光景。他生平頭一遭兒遇到這樣難作的文章。好容易寫好了,他在燈下仔細地再三斟酌每一個字,然後又用毛筆楷書端端正正抄了一遍。他把報告裝進信封,放在口袋裡,才安心躺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下班,在俱樂部的辦公室裡,他又見到了餘靜。按照他的要求,屋子裡沒有別的人。他一進去,就把門關好,生怕有人闖了進來。他坐到餘靜對面的木板凳上,伸手到口袋裡,拿出寫好的那封信。那上面寫著:呈交黨支部余靜同志親啟;左上角另外有兩個字:絕密,旁邊畫了四個圈。他雙手把信封捧到她面前,忸怩地說:「就是這個,你看吧。」

  他的頭慢慢低了下去。她接過那封信,仔細看了,字跡端正,一筆不苟,可見得寫的十分認真。她抽出裡面的報告來看:

  余靜同志:

  偉大的民主改革運動在我們廠裡展開了。聽了楊部長和你的報告,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每一個有包袱的人都應該在這次運動中放下,不然越背越重,最後對自己不利。

  現在,我想向你報告我自己的事——我懇求你給我絕對保密,否則,廠裡的人知道我的事,我就無臉在廠裡工作下去了。這一點,請你務必注意。

  我也有一個包袱。過去,我不認識它是一個包袱,以為這是個人的私事。所以反動黨團登記時,我沒有告訴你。這次運動開始,我想這也許是個包袱,但是一個「滑稽」包袱,已經過去的事,談它做啥哩!

  聽了大家訴苦,我日日夜夜想到我自己的事,雖然是一個「滑稽」包袱,也應該向你交代。我不應該失去組織上再一次給我的機會。

  在抗日戰爭勝利後,即一九四六年一月,我參加了國民黨。你知道,我對政治和政黨沒有興趣。但我為啥要參加呢?因為那辰光,不是國民黨員,我這個工程師的飯碗就保不住。為了生活,我不得已才參加的。起初以為參加,不做事,不捲入政黨的糾紛,對我工程技術工作也沒有妨礙的。誰知參加以後,每半個月要開一次會,我心裡就有點不安。不久,又要我注意廠裡和里弄有沒有共產黨,這使我思想模糊了。我想起了古人說的「君子不党」那句話。我不幸捲入了政黨糾紛的漩渦。當時,我真想退出國民黨,可是失業的危險又在威脅我。我徘徊在十字路口。我希望和談成功,兩黨合作,我們學技術的人不再捲入政黨的糾紛中,好給國家多做點事。

  和談破裂,內戰的炮聲響了。我在上海親眼看到國民黨的腐敗政治,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我很慚愧我是國民黨的一個黨員,人民受這些災難,我感到也有一份責任。

  上海解放,使我對國民黨有了進一步認識:是誤國誤民的反動派。而共產黨為國為民的高尚精神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從此,我怕人在我面前提到國民黨,我也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提到我和國民黨有啥關係。我是國民黨的特別黨員,廠裡沒有人知道我的。所以,反動黨團登記的辰光,我沒有勇氣去辦登記手續。理由是自己決定不再和國民黨有關係就好了。我私下斷絕了這個關係,實際上是背著沉重的臭包袱過日子,一天到晚都提心吊膽。

  五反運動中,大家歡迎我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給了我很大榮譽,又吸收我當工會會員,更增加了內疚。我曾經想把這件事告訴你,又怕講出來會斷送自己的前途。

  通過這次民主改革,聽譚招弟和湯阿英她們吐苦水,挖苦根,放下包袱,想到解放戰爭時期,上海人民所受的災難,自己也不能倖免,全虧共產黨和解放軍打倒了國民黨反動派,解放了上海,不然,人民還在水深火熱之中;而我呢,做了他們的幫兇。應該說,我是一個犯了罪的人。這次,我認識了共產黨,人民政府的政策,不但要交代自己問題,放下包袱,控訴反動派,還要批評自己,重新做人。

  從此以後,我堅決與反動派一刀兩斷,永遠跟著共產黨和毛主席走!

  我衷心感謝黨對我的挽救。

  最後,再一次請求不要把我的事告訴旁人。

  此致

  敬禮

  韓雲程上

  「你的報告很好。」餘靜看完了,說。

  他一直低著頭,不敢抬起來。擔心餘靜看了,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怎麼樣。

  他不敢往下想。但是把報告交給了餘靜,心裡反而安定了,一切問題交給餘靜去處理吧。在靜悄悄中,忽然聽了餘靜這句讚揚的話,他猛的抬起頭來,望著她,許久說不出話來。她站起來,走過去,緊緊握著他的手,說:「我一定給你保密。」

  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一股熱淚簌簌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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