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二九四


  韓雲程一直在搖頭嘆息,對於地主的罪惡,過去他毫無所知。早兩年聽到土地改革的消息,他內心深處是同情地主的,認為對地主那樣沒收土地、財產是不是有點過火?今天聽湯阿英受地主那樣的苦,朱老虎竟然做出這樣令人髮指的事,就憑這一點,他便要舉起雙手,完全擁護土地改革了。

  現在看來,土改不是太急,而是慢了一點,早土改那要減少多少人的痛苦啊!他像是在聽神話故事一般,越聽興趣越濃,入迷一般的在凝神傾聽湯阿英的訴說:「……我當時拼命想逃出那間黑暗的小屋,要大聲喊救命,朱老虎一手捂住我的嘴,對我說:你爹把你抵了債,你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我要你活,你就活;我要你死,你不敢活!你的小命捏在我的手掌心裡。你敢叫喚出去,我就要你這條狗命!朱老虎這種野獸,他說的出做的到啊。見了爹娘,有眼淚只好往肚裡咽啊。可是……可是呀……」她激動得又說不下去了。

  秦媽媽代她說下去:「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

  湯阿英喘了喘氣,慢吞吞地說:「這件事再也沒法隱瞞下去了。我對誰說呢?朱家的牆那麼高,誰看見裡面的罪惡啊!朱家的牆那麼厚,誰聽見裡面的哭聲啊!我見了娘,就淌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娘以為又出了啥事體,看看我身上沒有傷痕,她哪裡曉得,我身上的傷痕比毒打的更慘痛啊。我眼淚哭幹了,嗓子叫啞了,娘再三追問,我偷偷告訴了娘。娘抱著我的頭一同放聲大哭了。後來,我爹也曉得這件事,不讓我到朱家去了,連村裡也不叫我呆下去。在村裡,朱半天會來抓人的。爹要娘帶我跳出火坑,他留在村裡頂著。爹說:不怕朱半天是老虎,千斤的重擔,他挑;有油鍋,他下;有刀山,他上!要救出女兒這條命。娘想不出別的主意,只好帶著我逃到上海,找秦媽媽。

  ……」

  湯阿英說到這裡,郭彩娣從朱半天的罪惡,想起方家丟失那副銀鐲頭的事。天下有錢的人都欺負窮人,不管是在鄉下的地主還是在城裡的資本家。這些有錢的人都是一個娘養的。那副銀鐲頭分明是主人家孩子丟的,硬要說是她偷的。天下哪有這個理?她沒有湯阿英那樣耐心,要是她,登時就要離開朱家。她聽湯阿英訴說鄉下受苦的情形,心裡很難受,恨不能拉她到上海來。聽到湯阿英跟娘出來了,她這才放下心,松了一口氣。

  秦媽媽想起過去的情景。湯阿英的娘出現在她眼前:穿著一件藍布罩衫,渾身潮濕,站在刺骨的北風裡,冷得直抖索。她娘身上那股難聞的臭味,秦媽媽好像還可以聞到。隨著湯阿英的訴說,往事一幕幕在秦媽媽面前重現。當湯阿英訴說到她娘躺到床上癱了似的動彈不得,秦媽媽不禁皺著眉頭搖搖頭,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大家聽秦媽媽這聲嘆息,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全神貫注地聽湯阿英說:「……娘病倒在床上,吃不下茶飯,睡不著覺,放心不下鄉里的事,我待在上海沒生活做,她一心掛兩頭,人一天一天瘦下去了。沒有錢請醫生,沒有錢吃藥,也沒有辦法幫助家裡,娘抓住我的手,兩隻眼睛盯著我,直掉眼淚。我望著娘,她皮薄得像層紙,緊緊貼著骨頭,瘦得一點肉也沒有了。她兩隻眼睛凹下去,眼皮慢慢搭拉下來,直到最後閉上眼睛,娘的手還按在我的手上哩。我曉得,娘不放心把我們丟下啊。娘要和我們一道活下去,可是,狼心狗肺的朱半天喲,害了我,又逼死了我的娘,弄得我們東逃西散,家破人亡啦……」

  湯阿英滿眶熱淚,順著腮巴子滾下,像個淚人兒似的。

  車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只聽見外邊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蕭瑟西風的呼哨,越發顯得悲涼。簷頭雨水點點滴滴地落下,發出低沉的叮咚叮咚的音響,一聲聲扣著人們的心弦。

  郭彩娣不瞭解湯阿英的身世,看她在車間裡做生活,一天裡頭聽不到她講幾句話,感到奇怪。原來湯阿英有這樣一段悲慘的經歷,沉重地壓在心頭,難怪她心情不開朗,不願意多說話。現在湯阿英說出過去悲慘的經歷,郭彩娣對她的瞭解深了一層。她們兩人的心頓時貼近了。郭彩娣同情她的遭遇,心頭一酸,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了。

  譚招弟訴苦以前,想先找湯阿英談談,可是沒找到機會。她和湯阿英有多年的交往,她到滬江紗廠是湯阿英介紹的,一直沒告訴湯阿英參加一貫道的事,感到對湯阿英不住。聽到湯阿英訴說的那些事,她更加瞭解湯阿英,覺得比自己受的苦還大。她眼睛潤濕,但竭力忍住淚珠,一聽見郭彩娣的哭聲,她沒法再忍,跟著嚎啕大哭了。

  徐小妹一邊勸譚招弟不要哭,一邊歪過頭去,暗暗拭去盈眶的熱淚。管秀芬聽湯阿英的娘病倒在床上,臨死還按著女兒的手,她用手絹捂住發酸的鼻子,忍不住嚶嚶哭泣了。

  韓雲程在一片哭泣聲中,緊鎖著眉頭。他自命比較理智的,但理智的閘門也阻擋不住激動淚水的衝擊。他用右手托著額頭,眼睛也有點兒潤濕了。

  細紗間裡一排排車子上的雪白的紗錠仿佛也聽懂湯阿英訴的苦,同情地對著她。哭聲響遍車間,外邊的雨聲一點兒也聽不見了。秦媽媽看大家哭成一條聲,會開不下去了,站起來,大聲問道:「哭成這個樣子,聽不聽阿英訴下去呀?」

  「不是我好哭,」郭彩娣擦了眼淚,抬起頭來說,「阿英她娘死的這樣可憐,誰聽到了不傷心!」

  「是呀,」秦媽媽剛說了這兩個字,湯阿英她娘臨死的蒼白臉色又在她腦海裡出現了,是她用了兩張草紙把死鬼的臉蓋上的。想到這裡,她自己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了,話也說不下去。

  張小玲沒有哭。她覺得瞭解一個人真不容易。黨支部分配給她幫助湯阿英的任務,在細紗間裡,她算是比較瞭解湯阿英的。余靜同志在黨支部會上再三說要做人的工作,實在是太重要了。這方面的工作,她做得膚淺,今天湯阿英打開了內心的秘密,現在才算對湯阿英有了比較深一點的瞭解。她放眼向四面看了看:會場上的人都低著頭,一個勁地還在幽幽地哭泣。譚招弟的哭聲是最高的,嚎嚎啕啕,十分悲哀。張小玲對著秦媽媽大聲問道:「這成啥會啊,大家哭起來了,連主席也哭了,會還開不開呀?」

  秦媽媽給她一說,馬上揩幹了眼淚,眼睛還是紅紅的,但情緒已經平靜得多了。她硬朗地說:「別哭了,繼續開會吧。」

  沒人理她。哭聲壓倒她的聲音。張小玲用兩隻手做了一個話筒,罩在嘴上,提高嗓子,叫道:「你們聽見秦媽媽講話沒有?別哭了!」

  韓雲程朝她點點頭。管秀芬拭去眼淚之後,仍舊用手絹捂住發酸的鼻子,拿起鉛筆準備記了。可是,大部分人還在哭哩,秦媽媽走過去抱著譚招弟的肩膀搖了搖:「招弟,開會了。」

  譚招弟猛地聽到「開會」這兩個字,心頭一愣,立刻停止了哭,抬頭一看:秦媽媽正站在她的身邊。秦媽媽用油衣裳的下擺給她揩揩額角頭上的汗水,又拭去腮巴子上的淚痕,附著她的耳朵說:「別再哭了!」

  譚招弟的哭聲一停,會場上的哭聲就低多了,聲勢也大大減弱。秦媽媽回到原先站的地方,大聲說道:「現在聽阿英繼續講下去。」

  哭聲完全停止了。她的話大家全聽見了。但是湯阿英還是傷心地流著眼淚,想念著死去的娘,要是活到現在,住在朱半天的大廳裡多麼寬敞啊;到上海來,住在漕陽新村也非常舒服啊。她越想,心裡越難過。秦媽媽的話,她一點也沒有聽見。過了一會,她還木楞木楞地站在那裡,沒有吭聲。管秀芬歪過身子去,用鉛筆碰一碰她的胳臂:「大家等你哩!」

  湯阿英這才發現大家都望著她。她不知道接著該談啥。秦媽媽見她半晌沒吭聲,便暗示她:「你忘記了嗎?還有育嬰堂……」

  「育嬰堂」這三個字像是一枚炸彈,轟的一聲炸開了記憶的大門,往事湧上她的心頭。她忍住盈眶的淚水,慢慢說道:「我娘死了,沒有錢埋葬,幸虧秦媽媽幫我忙,左鄰右舍借了一點錢,東拼西湊買了一口薄皮棺材,才把娘下了葬。我在上海,就靠秦媽媽過日子,一天天混下去,可是肚了……」她現在雖然沒有早一會兒那樣羞答答地難於開口,但還有點含羞蒙垢的神情,一提到這件事,她的話便停留在唇邊了。

  郭彩娣見她又說不下去了,焦急地插上去說:「阿英,別拖泥帶水的,有啥,痛痛快快的掏出來吧!有苦水,儘量的吐吧!別老是說說停停,停停說說,聽你訴苦,真的要把人的腸子急斷了。」

  湯阿英還是不說,又低下頭,墮入深沉的思念裡。大家的眼光都注視著她。張小玲特別心急,她認為湯阿英今天訴苦的教育意義大極了,不能半途而廢。她的眼光直向秦媽媽望。秦媽媽懂得張小玲的心情,等了半晌,湯阿英仍舊不好意思說,一定是想起小鬼,過分悲傷,一時講不出話來。不能再等下去,秦媽媽代她說:「阿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過了幾個月,生下一個男孩,可是一個閨女怎麼好有小孩?上海沒處放,也不能送到鄉下,是我出了主意,夜裡把他抱了出去,扔在徐家匯育嬰堂的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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