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二九五


  「我們離開育嬰堂,聽見小鬼哇哇地哭,」湯阿英忍住悲傷,小聲地說,「我想回去看看,又不敢看,怕育嬰堂有人出來,只好硬著頭皮走了……」

  她用雪白油衣裳的角試去眼淚。

  窗外的雨大了,飄潑一般的落下,閃電在沉悶的雲端裡閃現,接著是雷霆響徹長空,震撼人們的心靈。鋪天蓋地的狂飆掠過原野,發出不平的怒吼,吹得車間的玻璃窗發出嘩啷嘩啷的響聲。

  郭彩娣越聽越氣憤,到後來,她的牙齒忍不住緊咬自己的下嘴唇,簡直聽不下去了。她霍地跳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激動地說:「朱半天是畜生,把阿英一家害的好苦呀,阿英這條命差點也送了!」

  湯阿英講的雖然斷斷續續,卻充滿了動人的感情,感染了大家的情緒。秦媽媽頓時想起自己跨進滬江紗廠的悲慘情況,便接上來說:「地主沒有一個好東西,資本家也是一樣。我十五歲那年給帶工老闆騙到滬江紗廠當包身工,徐義德挖空心思剝削我們,壓迫我們。我們童工和男工一樣做繁重生活,起五更、睡半夜、兩頭見星星,每天做十幾小時的生活,吃不飽,穿不暖,還經常挨打受罵。徐義德拿我們當牛馬一樣使喚,唉,我們連牛馬也不如,牛馬吃飽了才幹活,我們饑一頓飽一頓,餓著肚皮給他賣命……」

  秦媽媽的話頓時使湯阿英回想起五反運動中秦媽媽那次在夜校教室和籃球場上的訴苦大會,怎樣受帶工老闆的欺騙,跨進滬江紗廠當包身工的痛苦生活情景。秦媽媽的話句句講到湯阿英的心上,照亮了她走過的道路。她跨進滬江紗廠大門的悲慘遭遇,一幕又一幕在她眼前出現,像是洶湧澎湃的怒濤衝擊著她的心田。

  當秦媽媽的眼光對著她,她忍不住插上去說:「秦媽媽講的對啊,我在廠裡也吃了很多苦頭哩。娘死了,孩子丟了,鄉下不能回去,上海也蹲不下去,沒有辦法,靠秦媽媽幫忙,介紹我進滬江紗廠當養成工。我以為今後的日子好過了,可是啊,逃出了朱半天的虎口,又掉進除義德的狼嘴裡。說是養成工,做的和正式工一樣的生活,只是工鈿拿的比正式工少,受的罪吃的苦完全是一模一樣,每天六進六出①,車間裡的花衣雪片一樣,到處飛飛揚揚,沒有一塊乾淨地方,頭上,車上,地上都是。夏天熱得要命,車間像個蒸籠,空氣齷齪得透不過氣,連口水也沒有喝,幹得喉嚨裡直冒煙。一天做上十幾個鐘頭的生活,吃飯也不准關車,斷頭又多得要命,顧上接頭就顧不上吃飯,等接好了頭,再從飯盒裡抓把冷飯往嘴裡塞。這時飯上沾滿了一層齷齪的花衣,不吃吧,肚子餓,支持不下去;吃吧,那些花衣也得吞下肚裡去了,久了,就要生病。有時飯餿了,更沒法吃了,不吃,又頂不住,只好用冷水洗洗,硬著頭皮往肚裡咽。在車間裡待上一整天,累的頭昏眼花,連手腳也不靈活了,可是還得做生活。一做十幾個鐘頭,誰也頂不住啊,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我的身子就是這樣壞下來了。那個小鬼,還沒有足月,因為太累了,害得我在車間裡早產了,沒有幾天,小鬼走了,我到現在還想他哩!」

  ①六進六出,系指每天早上六時進廠,晚上六時出廠。

  湯阿英說到這兒,沉思在痛苦的回憶裡,一個逗人喜歡的活蹦活跳的嬰兒在她眼前晃來晃去。車間裡靜下來了。窗外的狂風過去了,大雨停了,簷頭叮叮咚咚地滴著雨點。沉悶的烏雲在慢慢散開。

  郭彩娣見大家不吭氣,她憋不住心裡的憤怒,像是開了閘門,嘩嘩地說道:「徐義德最刮皮了,一心要賺鈔票,把我們工人不當人看待,當他的工具,整天關在車間裡給他勞動,連喘氣的工夫也沒有。他還親自訂了許許多多的廠規:遲到要罰鈔票,打瞌睡要罰鈔票,在廁所梳頭要罰鈔票,離開車間要罰鈔票,連站在視窗看看外邊也要罰鈔票,在車間上小間去大便小便一定要領牌牌登記,不准超過規定的時間;吃飯也給我們規定了時間,一頓飯不准超過十分鐘,超過了就要罰鈔票;軋壞一隻梭子,徐義德就要罰我們一塊工鈿;我們工人在車間做生活,動不動就罰鈔票,有時把一個號頭的工鈿罰光了還不夠,做了一個號頭的生活,一個銅鈿也見不到!……這樣的廠規,東一條,西一條,有的一項就是七八條,有的一項多到十幾條,徐義德在廠裡一共訂了多少條廠規,啥人也說不清,啥人也數不清。

  每一條廠規就像是一根根粗繩子,捆住我們工人的手,捆住我們工人的腳,捆住我們工人的身子,綁得緊緊的,東也動不得,西也碰不得,把我們當做會講話的機器使用。我們工人因工受傷了,死掉了,徐義德就訂一條廠規:因工傷與廠方無關;趙得寶同志因工負傷,一條胳臂差點給機器軋斷了,徐義德硬是不管,還想把他解雇,我們工人再三再四交涉,才勉強留下來,換了工種;徐義德還規定:廠方有權開除工人。整個滬江紗廠就像一座監獄,我們這些工人進了廠,馬上就成了囚徒。那辰光,當一天工人,好像吃一天官司,坐一天牢房。我們從早站到晚,沒有一會閑著,這樣強的勞動,一做就是十幾個鐘頭,誰吃的消!我一天生活做下來,就頭暈眼花,腰酸背痛,腳腫的連路都走不動了。就是機器吧,開了一天,也要關車,讓它休息休息啊!機器壞了,保全部工人還來修理修理哩!我們連機器也不如,病了,徐義德根本不管你死活!」

  「徐義德只曉得從我們工人頭上刮,他才不管你死活哩。他常說,在上海找一百條狗困難,找一百個工人卻很容易!我們給他流血流汗,做了一個號頭,那點工鈿給他橫扣豎扣,還要我們工人『進一儲蓄』,剩下來一點錢,誰也不夠養家活小……」張小玲說。

  董素娟年紀小,進廠遲,過去廠裡許多事不清楚,她打斷張小玲的話,問:「啥叫進一儲蓄?」

  「進一儲蓄是徐義德發明的剝削辦法,強迫我們工人把當月的工資百分之十存在廠裡,一年後整數發還,中途不能提用,工人有急用,還要廠方批准,才能提用……」

  「這樣,一年有一大筆存款了?」董素娟天真地問。

  「徐義德說的好聽,叫啥零存整取,廠方代工人保管,工人有急用,可以有錢花,實際上是騙我們的鈔票。名義上他按月發了工資,又挖空心思,想出這種花樣經,再把工資扣回一部分,刮我們工人的皮。百分之十的工資存在廠裡,他就去買棉花,躉貨物,投機倒把,他白手拿了我們的工資,又發了一筆橫財!」

  「怪不得哩,我還以為徐義德為我們工人著想哩!原來是刮我們工人,給他自己打算盤啊!」董素娟氣憤地說。

  「這個進一儲蓄剝削我們太厲害了,工人個個反對。徐義德和酸辣湯看看強制不行了,才被迫取消的。」張小玲說。

  「徐義德就是刮我們工人起家的。」秦媽媽想起當年滬江紗廠的情景,接上去說,「我進滬江的辰光,徐義德還在隔壁廠裡當先生哩,借用了隔壁廠裡的一個車間,這裡擺了幾部細紗車,那些錠子數都數過來的,靠我們工人流血流汗,越做越發,從前紡到後紡,擴充了又擴充,買了地皮,蓋了新廠房,連倉庫也有了,辦了滬江紗廠,發了財,又辦別的廠,在上海灘上他有好幾個紗廠和花行了。你們看看,這些機器怎麼來的?都是我們的血汗換來的啊!你們看看,這些弄堂裡,不知道倒下去多少姐妹了!徐義德啥活也不做,沒有我們流血流汗,鈔票會自動跑到他口袋裡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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